不可直視的美14

焦黑廢墟附近。

一道鮮麗人影坐在棵亭亭如蓋的榕樹上，日光被茂密樹葉切割成斑駁星點，綴在他斑斕的絲綢襯衫上，微風拂過樹梢，將他衣擺與長發一同吹起，構築祥和畫面，直到細細的石榴枝捲來一團炭黑呈現在他面前——

“垃圾。”

他語氣不耐地回應，不悅情緒使得那石榴枝顫抖，將那團垃圾丟遠之後，又黑又髒的枝條委屈巴巴地探回那片焦土，繼續扒拉有用的東西。

可憐的不光是這株連根拔起來這片廢土做苦力的石榴，旁邊還有半拉枝條都染上焦黑的海棠，還有枝條異變不久、開着花兒來的梨樹，因為剛翻出沒用的東西遞去挨了一通揍，如今邊翻找廢墟邊垂淚，要能開口說人話，估計要發出的第一聲就是“嚶”。

然而對着這梨花帶雨的怪物只覺得它們蠢笨，找了半天連那破機械人的廢鐵身軀都沒翻出來。

可惜人類慾望濃重，被污染后情緒堆疊，從異化到死亡速度極快，其餘智慧較高的動物亦然，唯有懵懂植物能被他驅使，於是怪物很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只能開尊口指點這幾棵笨傢伙：

“找盡量凝實的、形狀偏圓的金屬製品。”

“除此之外，跟這塊材料差不多的布也可以，其餘的都是垃圾。”

他隨手丟出一團從別墅那邊帶來的空白畫布，落在海棠的枝條上，望着幾株植物努力的模樣，腦海里不經意浮現出臨行前聽見的內容：

“……雖然我暫時想不到想要的，不過眠剛才說能把紀伯倫和它的晶片找回來，是真的嗎？”

簡單的一句話，讓怪物為此驅使了半天苦力。

想到這裏，眠用舌尖抵了抵上顎，黑金色眼睛看向四號樓坍塌大半的房體，很輕地呼出一口氣后，無數黑色絲線自他掌心、頸側襯衫領口下鑽出，如靈蛇群，游向那廢墟的縫隙角落。

煩死了。

他想，等找到了那個破爛機械人，遲陌最好是能停下那種難吃的情緒，否則——

否則。

怪物思緒陡然一停，罕見地不知怎麼往後接，沒等他仔細思考，那如流水般湧進廢墟角落的黑色絲線就已經找到目標，回撤時，帶着無數相似布料碎片與纏繞電線的金屬塊，他只好將注意力挪回來，耐心辨別這堆垃圾。

不多時。

他翻出了一張僅剩半邊的畫布，依稀認出這是遲陌畫過的《太陽》，上面還停留着很淺淡、擁抱日光的溫暖感，眠仔細看了會兒，預備將這剩下的半張仔細收好。

一陣淺淡梨花香襲來，伴隨微不可查的觸碰感，怪物隨之轉過頭，看見枝條纏繞的一團廢鐵，雖然原型很難辨別，但一側眼睛位置掉落的空白喚醒了熟悉感，眠用黑色絲線接過這團帶灰的金屬，又很快從裏面翻出個焦呼的黑盒子，將它上下拋了拋。

“找到了。”

怪物挑了下眉頭，收回多餘的絲線，中途隨意撥過梨樹捎的小花苞，“做得不錯。”

他如此說完，不顧梨樹激動顫抖、異變開出的淺粉花瓣，左右看了看，往附近一棟掛着“智能設備維修中心”的大樓走去。

-

“咚咚咚。”

研究所，怪物應對例行會議結束之後。

石湛與柳鶯啼接到了上級的電訊，掛掉之後，兩人的神色都不太好看，結果這時會議室的門重新被人敲響，距離更近的石湛走過去拉開了門，看見站在外面的人，眼中閃過訝異：

“李主任？”

站在門外的人正是李慈，她彷彿感知不到會議室里奇怪的凝重氣氛，目光平移過兩人面龐之後，冷淡地開口，“現在有越來越多的怪物襲擊人類事件發生，為了整個城市的安全，也為了解決最大最危險的隱患，我個人覺得已經到了該啟用之前那個廢棄計劃的時候——”

“經過我再三考慮，我同意以遲陌為餌，誘使代號為‘眠’的怪物一同出現，對他使用小規模毀滅性武器，以此為恢復城池安全的起始行動，也可作為我們人類對怪物的正式反擊。”

她語氣冰冷不已，內容卻有種奇怪的感染力，讓石湛和柳鶯啼莫名其妙地手臂冒出雞皮疙瘩。

石湛擰了下眉頭，有意觀察她的狀態，李慈卻主動對上他的目光，緩慢眨了下眼睛，逕自詢問，“石組長是有更好的建議嗎？”

“……”

“那倒不是。”

在石湛沉默的時候，柳鶯啼從飲水機附近走回來，順手往水杯里倒了兩顆枸杞，而後把水杯遞迴給李慈，露出個複雜的笑容：“李主任，事實上，你能同意這個計劃再好不過，因為事情變得更糟糕了——”

李慈抬手接過水杯，徑直將那冒着熱氣的水往唇邊送，柳鶯啼見狀下意識提醒，“等等，小心燙！”

發現李慈沒什麼反應地喝了，這位調查二組組長失語兩秒，很快想起自己剛說的話，抬手指了指上面，“我跟石組剛接到上頭的指令，考慮到目前還沒能掌握怪物們的缺點、生活習性等等，鑒於它們目前對人類社會構成的威脅，以及怪物目前只在這座城市發現蹤跡的特點……”

她停頓了一下，笑意里味道更苦了些，聲音也變輕了很多：

“或許，這座城市會被放棄。”

李慈喝水的動作停了一下。

一牆之隔，會議室外的消防通道里，站在陰影里的某道身影動了動唇，發出的聲音在會議室里響起：

“這是什麼意思？”

柳鶯啼沒說出話來。

倒是石湛很冷靜地接了下去，“目前研判組的專家們與議員主要分成兩種聲音，一類認為這裏是許多智能技術集團的建設地，人才與技術聚集度高，建議將城市居民分批次撤離，先撤走技術骨幹與各大校區學生……另一方認為，考慮到怪物污染人類的方式還未完全探究完畢，為避免怪物寄居人類身軀、將危險帶去其他城市，應當將這座城、連帶這裏的所有城民，完全捨棄。”

最後四個字落下之後，會議室里沒有任何聲音接上。

氣氛一時間靜得可怕。

柳鶯啼左右看看，試着說了句緩和氣氛的話，“不過，這是下次議員們大會才能徹底決定的事情，我們還有一周的時間……說不定能有轉機呢？”

李慈在這時重新抬頭。

她看向柳鶯啼，神情絲毫不變地道，“既然這樣，更應該儘快執行我建議的計劃，不是嗎？”

“話雖如此，李主任確定能與您兒……遲陌取得聯繫嗎？即便能取得聯繫，您如何肯定怪物能出現在我們計劃好的地點呢？”

“他會去的——”

李慈直直看向柳鶯啼，目光里有股奇異的壓迫力，讓人下意識想要聽從，柳鶯啼正欲探究，視線看進她的眼睛裏，卻覺自己有些頭暈目眩，彷彿跌入一團迷霧，半天想不起要做什麼。

只能愣愣地聽着李慈往下講，“遲陌會聽我的話，而那怪物，與他形影不離。”

柳鶯啼、石湛：“？”

-

與遲陌形影不離的怪物剛回到別墅。

他將那團打了無數補丁、比原本造型更丑、但總算是修好的老舊機械人丟到地毯上，發出很重的一聲響以提醒坐在畫架旁的人。

“喏，你惦記的破爛。”

補充了能源，也使用了更耐摔更高級材料的紀伯倫立即用滾輪站好，開機聲音一如既往是出廠毫無感情的機械聲，“遲少爺，下午好，您挑到喜歡的秋菊了嗎？”

“紀伯倫。”

遲陌放下畫筆，轉過身之後，伸出還沾着顏料色彩的指尖，略帶好奇地想要觸碰發出聲音的物體，似要確認它是否與自己記憶中一般，又怎麼能從那場新聞報道的嚴重災難里存續。

紀伯倫正在適應自己更為輕便的滑輪，主動向前、來到遲陌的跟前，腦袋高度僅僅超過他的膝蓋上方，任由他的掌心溫度落在自己頭頂。

圓圓的機械腦袋上，它兩顆端正的紅色電子眼閃了閃，又說出了一句話，“能夠再見到您，是我的幸運。”

正在回憶自己之前和眠挑的那盆免費秋菊放在哪裏的遲陌：“嗯？”

他思索片刻，“雖然你型號老舊，但我記得你的能源板塊與存儲記憶晶片的板塊是能抗水火災害的，紀伯倫，我們的重逢才是必然，不是嗎？”

紀伯倫的電子眼閃爍了一下，“並不是這樣……”

“嘖。”

從回來之後就沒從遲陌那裏得到任何反應的怪物在旁邊發出了意味不明的聲音，不知道是那維修工的手藝不行還是怎麼，他現在覺得這破爛機械人比之前還不順眼。

聽見這動靜，遲陌後知後覺想起來更重要的事情，於是很認真地側頭面向發出聲音的那邊，“眠，謝謝你帶紀伯倫回來。”

怪物看着他身上那層憂鬱的顏色變淺，本來只想隨口說這塊垃圾是自己在路邊撿回來的，話到嘴邊卻倏然一停——

隨後，他走到遲陌面前，將他仍染着顏料的指尖從那塊冰冷的破銅爛鐵上挪開，放在掌心裏隨意捏了捏，忽地笑了一下，俯身道：

“你打算怎麼謝我？”

遲陌還真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在他沉吟時，怪物的眼神流連而下，從他鼻樑山嶽輪廓看到那淺色的唇、削瘦的頜骨，片刻后，又自下而上地看了回去，甚至抬手將那條礙眼的白紗扯落。

紗帶滑落在地毯上的時候，坐着的青年不自覺睜開了那雙眼睛，即便他依舊什麼都看不見，可從那淺色瞳仁里見到自己輪廓的怪物卻莫名心情不錯。

他忽然有了想要的獎勵：

“親我一下，遲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