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直視的美12
眠暫時還未弄明白自己對遲陌那股強烈的食慾來源,不捨得弄壞對方的情感佔了上風,他終究還是鬆開了懷裏的人。
唯有那些黑色絲線戀戀不捨,在湖邊吹來的風颳起遲陌衣角時,依稀能看到他后腰位置若隱若現地被黑色覆蓋。
感覺不到先前周圍山雨欲來的氣息,青年自覺哄好了不高興的怪物,拿出通訊器點下。
紀伯倫的機械音一字一頓響起:
“遲少爺,今天是舊曆的重陽節,您難得出門,如果路過花卉市場,可以聞到秋菊的香味,或許抱一小盆回來,能擁有整個秋天的好心情。”
眠也聽見了這個建議,怪物意味深長地揚了下眉頭,沒料到閣樓里那個又破又爛的機械人竟然能說出如此有人情味的內容。
但是。
他記得上次在研究所時聽到遲陌的母親提及,沒有她的允許,紀伯倫絕不可能同意這位少爺出去,那現在究竟是屬於人工智能的背叛、亦或是……?
“眠呢?”清雅的嗓音禮貌詢問打斷了他的思緒。
“嗯?”
“你喜歡秋菊嗎?或者……你有喜歡的花嗎?”
遲陌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先前對眠的邀請有些過於輕率了,自從這位來到他的囚籠里之後,不曾在那裏留下任何的痕迹,這是否意味着眠並不打算在那裏久住?
如果買了眠喜歡的花回去,閣樓里從此就有了他喜歡的味道,眠會考慮也把那裏當成家嗎?
聽見他的問題,怪物怔了片刻。
記憶里部落成員總愛在海岸邊穴居,春季時山坡上總會開滿五顏六色的花,那些色彩共同構築了他對鮮花所有的印象——
但他從不知那些花的名字。
他說,“有。”
怪物凝視着面前的人,他確實也有最喜歡的花,那朵花擁有最璀璨珍貴的顏色,旁人卻以為那只是一株結不出花苞的怪異植株。
“那我們給小狗喂完吃的,就去買你喜歡的花吧。”
遲陌說完,率先握住佇立在旁的盲杖,朝着原本導航的超市而去。
……
可惜那隻向遲陌撒過嬌的小狗胃口並不好。
遲陌在全自動販賣的超市裏結賬買的狗糧倒滿了小碗,但他只聽見很短一陣零丁的進食聲,隨後那隻小狗就跑遠了開始狂吐。
並不是狗糧的緣故。
怪物冷眼旁觀,見這隻不過看了自己一眼、就逐漸被異化,開始緩慢口吐白沫的小畜生,百無聊賴地猜起了它的剩餘生命時長。
半分鐘后,那隻倉皇逃跑的流浪狗夾着尾巴,四條腿顫抖着朝先前恐懼的怪物討好而諂媚地接近,它用濕漉漉的鼻尖碰到了眠的鞋尖,發出含糊痛苦的聲音:
“嗚……”
“是狗糧過期了嗎?它吃得食物中.毒了?”半蹲在碗旁的人僅能靠動靜去猜測小狗的狀態,因從沒這般好心做過壞事,淺色的唇難得不安地抿了抿。
見到他輕易被這隻小畜生牽動心神——
怪物操縱惡意絲線,擰成一股,以足夠讓這隻畜生忘記所有記憶的力道,朝着被無意識蠱惑的狗頭砸去。
小狗無聲息昏倒,原本抽搐的四肢在經過一陣亂舞之後安靜下來,呼吸也變得平緩許多。
“沒有。”
怪物走過去將人牽起,隨口應道,“它吃飽了撐的。走了,不是要去買花?”
-
然而遲陌並未抵達花卉市場。
這街心公園足夠大,月初時就被選作成為重陽節花卉展示基地,諸多先進農學科技培育出的獨特品種都陸續被挪到了這裏,現在街上突然怪物肆虐,這些嬌艷的花就只能在無人欣賞處獨自芬芳。
秋菊的香味很獨特,遲陌依稀記得,但他視力不便、不知顏色,只能問身邊的眠。
“喜歡的顏色嗎?”
怪物走過去,隨手挑了一盆灼灼盛開、深紫色,傲然如女王的獨特品種,原本想往青年懷裏塞,視線掠過他單薄身軀和這厚重不已的陶瓷土培,最終還是分出那些惡意絲線做苦力搬花盆。
“挑好了,”他拉着遲陌往外走,阻止他摸索着要掃碼自助給錢的動作,“這裏免費贈送。”
什麼也看不到的青年恍然,覺得這市民福利活動還不錯。
因為被拉着手腕,走路頻率變快,遲陌來不及靠盲杖,就只能將全部信任都交付給身旁怪物,改而雙手拉着對方,走得有些磕磕絆絆——
但眠卻很享受他這種前路未知、只能依賴自己的感覺,故意看他突然碰見台階、因反應不及,快跌倒時本能將自己緊緊抓住的模樣。
一路回到七品居。
遲陌意識到抵達熟悉路段,稍稍放鬆了手心力道,出聲想問眠挑選了什麼樣的花卉,可不可以讓自己摸一摸花瓣、方便下次記住。
唇瓣微張時,他不自覺地偏開腦袋:
“……什麼味道?”
領路的怪物止住步伐。
他略微眯起的狹長眼眸里映出遠處那幢被滾滾濃煙與火舌吞沒的房子,因火勢過大,周圍相鄰房屋也被波及,衝天火光將小半邊天空都映紅。
……
“市政新聞插播:十分鐘前,本市北山區七品居一民居因電路老化引起火災,消防部隊已抵達現場,目前尚未發現人員傷亡,請附近居民注意避難……”
南方遺迹研究所大廳。
公共展示屏上忽然跳出的新聞引來所有人注意,當新聞消息被送達會議室,發現起火點位置的石湛有些煩躁地抓了下頭髮,“什麼?發生火災?”
站在他旁邊的柳鶯啼按下耳邊的通訊頻道,小聲問了幾句之後,按掉通訊,視線掃過組員們,與石湛道:
“我剛問了消防那邊的情況,據說是遲家有一款型號老舊的智能機械人在廚房操作失誤引發的火災。”
她又補充了最重要的部分,“現在火已經被撲滅,事故當場沒有發現任何人員痕迹——也就是說,那個怪物,與我們計劃捕捉的目標遲陌,都不在災難現場。”
話音落下,有人發出揪頭髮的痛苦聲。
“有固定巢穴的boss就已經夠難對付的了,怎麼現在還開始全圖遊走了?”
“要不根據居民晶片定位?”
“講個離譜故事,李慈之前一直把這兒子當成異類鎖在家裏,從不允許他出門,加上智能技術革命是從十五年前開始的,所以他並沒有申領居民晶片,綁定消費卡走的是遲瑞和李慈的。”
“啊?那他豈不是只要跟那怪物形影不離地呆在一起,咱們就沒辦法用任何人力和科技手段定位他們具體的行蹤?”
是啊。
重回會議室的謝離轉了下自己指尖的筆,盯着火災事故投屏的畫面思考:
這世上有那麼巧合的事情嗎?
-
“你覺得呢,李阿姨?”
半小時后。
因為計劃被全部推翻,今晚註定又要加班的調查組成員被放出去先吃飯,謝離來到李慈的辦公室,此刻雙手撐在她的辦公桌兩側,俯身下去與她對視。
李慈的神色依然是面對科研的冰冷,自從擺脫了怪物的影響,她再不見從前那副魂不守舍、任人宰割的模樣,如今面對謝離的探究,她平靜地同他對視:
“這麼巧?”
她說,“從你們部族信奉的玄學角度來說,那怪物的運氣似乎不錯?”
謝離勾了下唇角,露出個恍然模樣,附和道:“確實呢。”
旋即,他的神色變得苦惱,“不過這樣的話,就只有李阿姨擁有跟遲陌的聯絡方式了,您可能接下來得辛苦一下,幫我們確定遲陌的動向了,他會聽您的話嗎?”
“他還算聽話——”
李慈說著,卻對他拉開自己身邊的抽屜,裏面赫然是屏幕破碎、完全損毀的黑色通訊器,“不過,上次他來研究所,正好是那個怪物出逃的時間,研究所所有聯絡與通訊頻道都受到怪物的污染,我的通訊器也如此,很遺憾,它現在損毀無法復原,而我一向不去記他的聯絡方式。”
她抬眸看向謝離,不冷不熱地詢問,“還有其他我能幫上忙的方法嗎?”
“……”
謝離盯着她看了會兒,倒是真的繼續往下問,“聽說遲陌一直都住在家裏閣樓、從來沒離開過,這樣不曾離巢的幼鳥,在失去巢穴之後,您覺得……他會去哪兒呢?”
又或者說,他能去哪兒呢?
……
遲陌也同樣在問自己。
他如今的認知還停留在眠剛才告訴他“你家房子着火了、已經完全沒法住人”這件事上,腦子裏只有這個事實,卻無法對此作出相關的反應。
站在能聞見那嗆人灰眼的地方,他聽見消防鳴笛聲逐漸遠離,如同一尊靜止不動的雕像,直到被怪物戳了下面頰,才恍惚地回過神來,獃獃地重複:
“房子被燒掉的話——”
“那,紀伯倫呢?”
還有他的囚籠、他的家、他的畫呢?
也全部被燒掉、不復存在了嗎?
回憶起先前湧來的飢餓感,意識到這或許是個進食好機會,漂亮的怪物喉嚨動了動,欣然為他解答:
“應該燒成一團廢鐵了吧,如果是人類的話,就是被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