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五十六章
周箐所在的教輔機構離家不遠,上班只要步行十分鐘。
結束了白天的備課工作,如果剛好晚上沒有排班,周箐喜歡踩着夕陽踱步回家,欣賞沿途熱鬧的風景。
一到傍晚,這條臨近學校的小路上便會湧現出許多小攤。晶瑩剔透的缽仔糕、甜香四溢的雞蛋仔、香辣軟糯的狼牙土豆,各色小吃令人目不暇接。
攤子前,三五成群的小學生,攥着幾張毛票翹首以盼,嘰嘰喳喳交流“零食互換”的樣子更是為街道平增添了幾分煙火氣。
天色漸暗,棟棟樓房亮起燈火,想到今晚有人在家等自己,周箐稍微加快了腳步。
電梯轎廂剛剛停穩,走廊一段的門便“咔噠”一聲,繫着圍裙的周竹生,從家中探出半個身子。
祂將一頭黑色捲髮挽在腦後,露出天鵝般優美的脖頸,看清走來的周箐,美艷的臉上綻出溫柔的笑容:
“好巧,我就感覺你要來了。”
“快進來,我給你準備了拖鞋,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
周竹生顯然費了不少心思,短短一天收拾準備,就讓空蕩的租屋發生了變化。藤編鞋柜上擺着一雙毛茸茸的粉色拖鞋,古樸的紅木沙發穿上了清新的碎花新衣,上面帶着流蘇的靠墊蓬鬆柔軟。
周箐穿好鞋子,發現鞋碼正合適,軟軟的像踩在雲朵上。她悄悄抬腳,晃了晃上面的兔耳朵:“很可愛,我很喜歡,勞你費心了。”
女人接過周箐送來的水果,囑咐道:“先洗手坐下吧,菜已經做好了,我盛飯。”再次回到廚房。周箐在前往衛生間的路上,好奇地打量煥然一新的房子。
和追求簡約大方的C市公寓不同,女人佈置的房間顯得十分溫馨,彷彿周箐在少女時期幻想過的家,一下從夢裏走出來了一樣。
她曾在初中時被朋友招待去家中玩耍,對方家境殷實,父親是工程師,母親是全職主婦。溫柔的女人特地給女兒佈置了這種公主房間,她笑着端着水果,詢問灰撲撲的醜小鴨說:
“飲料想喝什麼?草莓牛奶可以么?放在冰箱有些涼,等阿姨給你熱一下。”
那種笑容燙傷了周箐。
“不用……我喝點水就好了。”
從未接觸過的幸福像一個過於完美的謊言,比起嚮往、感動,周箐的一反應只有恐懼。成年後,她試着將那抹粉色融進戀人送的的禮物,卻沒想過再進一步。畢竟為了保證孫女不像女兒一樣離家,老人對周箐的人生教育只有“樸素、穩重”——
所以再等等、等我也成為“母親”,就可以帶着孩子迎接美夢。
她不是可愛的女孩,早就過了可以當公主的時間,那顆匱乏的心靈從未準備好迎接沉重的快樂。
但現在、這個夢開始侵蝕她的生活了。
真是不可思議,連擦手巾都是可愛的動物造型,絨毛細軟、和貓咪的小腹別無區別。
周箐覺得自己彷彿是闖進糖果屋的孩童,飢腸轆轆,好奇不已,需要用沾着水珠的雙掌拍拍臉頰才能保持冷靜。
花紋精美的陶瓷餐具在燭光下反射出瑩潤的光澤,成套的水晶杯內裝着酸甜的橙汁。
酸辣土豆絲、西紅柿炒雞蛋、農家小炒肉加上一份党參雞湯。
懷孕的周竹生口味清淡,兩個辣菜顯然是為周箐準備的。她夾起一片肉片放入口中咀嚼,辣椒的鮮辣與豬油濃郁的香氣在口中跳躍,周箐忍不住讚歎:“這個很好吃,比我這個F市的人做得都要地道!”亮晶晶的眼神非常真誠。
“都是中午阿姨幫忙準備的,我只要打打下手再熱一下就好。”
女人單手托住臉頰,嫵媚上揚的眼眸因盈盈笑意眯起:
“如果喜歡的話,每天都可以來我家。”
周箐想到與環境格格不入的自己,有些猶豫:
“會不會太麻煩了?”
周竹生輕輕搖了搖頭:
“不,只是在原來的基礎上再多加點量罷了。”
當家中寂靜無人,祂就可以變為原來的樣子,四散而去的觸足同時工作,足以將時間壓縮到短短几十分鐘。
除了切辣椒的時候需要戴上手套,避免被刺激到的觸足肆意扭動,把砧板弄的黏糊糊,祂並未遇到麻煩。
而這點努力已經收到了回報,它是為了晃動拖鞋兔耳而抬起的腳腕,是埋入絨毛、一張一合的手掌。祂尤其偏愛周箐進食的樣子,她將銀筷子靠在指節,小口小口的吃飯,貝殼般小巧的牙齒嵌入肉塊,薔薇色的、飽滿且帶着肉感的嘴唇含住湯匙。
憐愛之情從心頭湧起,為祂帶來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這是專門為她搭建的小屋,周箐明明很喜歡這裏。
祂可不能給她理由逃走。
女人放下筷子,清凌凌的眼中有一種濕潤的哀求:“你已經拒絕加錢了……一起吃飯也不行么?”
她薄薄的嘴唇緊緊抿着,顏色逐漸變深,讓周箐聯想到被攥在掌中,滲出花汁的玫瑰:“我一個人來到F市,實在有點寂寞……我想和你多說說話。懷孕后胃口總是很差,但我喜歡看到你開心的樣子,好像又能勉強吃下了。”
“別走。讓我幫你準備吧。”
祂伸手抓向了她。
這是為我準備的。
周箐看着桌上粉色的玫瑰花,不知道為何再次想到了同伴的母親,而那杯沒有喝到的草莓牛奶應該也是同樣的粉色。
“好。”
當孩童開始吮吸甜美的蜜汁,糖果屋的大門便“咚”地關上了。
除了同事、還有好友唐心悅,周箐的手機上開始頻繁出現另一人的消息:
“今晚吃麵條好么?等快到了跟我打個電話,我再燒水下面,這樣你到了就能吃到熱氣騰騰的。”
女人和她面對面坐着,潔白的餐桌上有切成小塊的水果,還有酥脆香甜的點心:
“今天工作如何?”
“教小孩是什麼樣的感覺?我馬上要當媽媽了,所以很好奇。”
祂笑着和她分享生活瑣事,祂的氣息逐漸滲入她的生活,但周箐並不覺得討厭。
過去只有她守在家裏等待林軒的份,如今抬頭就能看到一盞燈在等自己,這讓她感到十分稀奇。
這就是家的感覺么?
被關心、被關注,不用忐忑地猜測另一半的想法,苛責自己為什麼不能成為他需要的樣子……
哪怕知道這是一段短暫的關係,隨時可能因為“孩子父親”出現而終止,但周箐還是獲得了一絲安寧。
……
明天就是周竹生去省婦幼做檢查的日子,周箐和領導請好了假,晚上待在租屋,和她一起準備去醫院的東西。
病例、水杯、酒精濕巾、披肩,周箐清點過包中物品,和女人商量說:
“差不多齊全了。還有什麼要準備的么?沒有的話,就早點休息吧,明早我來接你。”
“有……”
祂伸手勾住她的衣袖,粉白的面上染上羞赧的紅霞:“你能幫我擦一下身體么?月份大了之後,彎腰都變得很麻煩,有些地方夠不到,但去醫院前我想稍微洗一下。”
周箐的臉跟着燒了起來。
她實在不擅長和人親密接觸,即便對方是交好的同性朋友也一樣。嚴寒冬夜,周箐寧願拿着熱水瓶去衛生間洗漱,也不想進入毫無遮擋的大學女浴室。
但對方是周竹生,祂懇請她:“幫幫我吧……我不想讓保姆看到我的身體,但是你可以。”
周箐只能硬着頭皮答應下來。她將浴室的暖氣打開,穿着內衣坐在周竹生背後,給祂清洗光潔的背部,等自己克服害羞,再談前面。
祂的皮膚細膩不見毛孔,柔軟的觸感使人聯想到水生生物。花灑中噴出水流像扭曲的繩子從祂身上滑下,氤氳的熱氣在粉白色的皮膚上升起,散發出淡淡的甜香,周箐分不清那是沐浴露還是祂自己的味道。
在祂還是“林軒”的時候,她可不會這麼小心地撫摸自己。
祂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真好,我想起我當時談戀愛的時候,也和喜歡的人一起坐在浴室里。”
曖昧不清的氛圍四處瀰漫,雖然負心漢不是什麼美好的話題,但周箐還是配合地問道:“是什麼樣的人?”
“是個安靜內向,又有點憂鬱的人,我覺得他非常惹人憐愛。”
祂回憶兩人的故事,斟酌語句道:“他是我當法官遇到的當事人,我一般只辦理刑事案件,他的‘離婚申請’因為一些機緣巧合落到了我手上。從彼此初戀到仇人,出軌的妻子和絕望的他各執一詞,等我給出最後的結果。”
“然後我在了解事情全貌后,愛上了他。於是我開始利用職權私下和他接觸,甚至偷偷有了孩子。但他自認為在利用我,也無法面對我和他妻子相似的長相,所以案子結束后還是離開了我。”
“但我不希望分手,我想等他冷靜下來,再帶孩子去找他。如果這張臉讓人討厭,整容也不是問題。”
事情遠比周箐想像的渣男欺騙感情來得複雜。聽到女人要在臉上動刀子時,她忍不住插話道:“沒必要做到這步,最開始他只是想離婚,你已經幫他達成了目的。萬一他回心轉意和前妻在一起,你豈不是成了……”
這男的簡直就是個利用女人感情、自私自利的人渣。她當初就應該分手打掉孩子,重新開始生活才對。
可考慮到孕婦的心情,周箐只能將這些刻薄的話憋在喉嚨里,囑咐道:“還是不要見面了,他不值得這樣。”
但沉浸在愛情回憶里的女人顯然並不會在意旁人勸阻,從祂乖乖等到產期,事情就已經定局。
“不、我知道他也是愛我的,只是他還需要一點時間準備,然後承認這點罷了。”
“而且留給我的孩子也非常可愛,來前面吧。”
怪物牽起周箐的手,講它放在隆起的小腹上。
手下就是脆弱的新生命,原本怒氣沖沖的周箐下意識收斂了脾氣。
被撐起的皮膚上佈滿細小的血管,當她撫摸祂皮膚時,能夠清楚的感覺到表皮下生命的律動。
有東西在羊水中遊動,輕輕撞向周箐掌心。
好像被貓咪用頭蹭過小腿,她心裏又驚又喜:
“在動。”
母慈子孝,周竹生彎起嘴角,語氣自豪:“是啊,是個健康的孩子,所以我想把他生下來。”接着,祂歪過腦袋,仔細地觀察周箐的表情,試探說“看來他也很喜歡你……到時候,小孩可以叫你媽媽么?”
誰能讓這個會動的小可愛不被期望地降生?
周箐沉浸在當乾媽的快樂里,她決心彌補“負心父親”缺席的影響,對一切渾然不覺:“好。”
這個“男人”不是很負責,很愛我么……
祂感到心滿意足。
“要不、今晚就留在這裏吧?剛好明早可以一起吃早飯。”
“牙刷、漱口杯都是新買的。當時逛超市看到成對的顏色,實在難以抉擇,就一起拿了。”
從拖鞋、碗筷、水杯再到毛巾,隨時間推移,祂將為周箐準備好的東西逐一擺上明面。
孕婦本來就需要細心照顧,而突破共浴這個門檻之後,睡在同一張床上好像也不是什麼特別難為情的事了。
為避免睡熟時無意壓到女人的肚子,周箐睡得極遠。她背對周竹生側卧,小心地蜷縮在大床邊沿,好像一個翻身就會掉到地板上。
身體平衡岌岌可危,鼻尖縈繞着清甜香氣,那是周竹生身上特有的氣味,卧室內燈光昏暗,她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床上另一人的存在。
這種情況下周箐很難入睡。
“你要掉下去了。”
她感覺到周竹生的手指輕輕撫摸她的後背,沿着脊椎一節一節下沉。
周箐不知道自己要躲到哪裏去。
祂的手掌撫上她腰側,在她的腹上交疊,緩慢而不容拒絕地將她拉向溫柔而漆黑的沼澤。
周箐感覺身體緊繃發燙,像燒紅的烙鐵,但很快又變得綿軟,如奶油融化。祂像在安慰被夢魘住的小孩,手掌從她的肩上落下,滑向手肘,一下一下她記不清自己在什麼時候慢慢放鬆,進入夢鄉。
……
她睡熟了。
小小的觸足親昵地貼過周箐的耳後。
祂望着她的背影發獃。月光落入卧室,在米黃色的牆紙上投出兩人的身影。一大一小、影子疊在一起相擁而眠,像是一對交疊的勺子,無比親近。
然後一個臃腫些的影子慢慢拉長,彎曲的髮絲開始亂舞,變成都市怪談中的可怖模樣。
距離上次進食已經過了一周,現在到祂狩獵的時候了。
怪物直起身子,爬下床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