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儋州,破落宜倫
章惇旁邊坐着一名大臣,名喚蔡卞,官尚書左丞,乃章惇副手。
蔡卞聞言,沉吟片刻道:
“雷州大疫,那劉延壽能以良方克制疫情,也算有功。”
“至於石堅少年,若是根腳出自那家書院,能有如此見識,也不奇怪。”
章惇冷笑,表情嚴厲。
“當今天下,乃士大夫當國。所謂書院,不過是隋唐門閥餘毒。”
“若門閥依舊,焉有你我這般士大夫出頭之日?”
“蔡相,老夫欲使你兄蔡京前往書院,喝令石氏查明究竟是否和此人有所關聯。”
蔡卞遲疑,摸着鬍鬚沉吟片刻,道:
“只不過區區一士人,不必如此大動干戈吧?”
章惇搖頭,表情嚴肅。
“風起於青萍之末,焉知今日之士人,不是他日之宰相?”
“當今新風已盛,石氏竟還顧念元祐黨人,命族中弟子跑去那天涯海角追隨蘇軾?”
“若查明此子當真是石氏中人,那石氏書院,也就不必再留存於世了。”
蔡卞唯唯諾諾。
章惇又道:
“再命董必前往儋州,查訪那蘇軾和石堅之事迹。”
“若是抓住什麼根腳,立刻稟報老夫。”
“那雷州知州劉延壽,竟使疫病流行,簡直失職!”
“着褫奪其知州之位,他不是喜歡和蘇軾廝混嗎?那就讓劉延壽滾去昌化軍治下當個縣令吧!”
蔡卞唯唯諾諾,退了下去。
章惇看着蔡卞背影,哼了一聲。
“父生九子,各有不同。一子唯諾,一子陰私,也是難得!”
順手將剛剛拿到的幾份嶺南文書丟在地上。
“來人,拿去燒了,看着礙眼!”
瓊州。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行於路上。
蘇軾看着窗外延綿不斷的土路,感受車中顛簸,不由感慨。
“想不到瓊州之荒涼,竟至於斯。休說是汴京,就是雷州也比瓊州勝過太多。”
石堅同樣也看着窗外,微微點頭。
“世人以瓊州為絕地,自然不無理由。”
即便是進入二十一世紀,瓊南群山之中,尚有不少村落家徒四壁,赤貧無比。
石堅家鄉之縣,直到二十一世紀第二個十年才摘掉了貧困縣的帽子。
又何況是如今這千年以前?
南蠻絕地,並非虛言。
蘇軾轉移話題,對石堅道:
“老夫見帥哥小友和本地人交流,均以方言。莫非大宋官話,在瓊州完全不通?”
石堅想了想,道:
“瓊州漢人所講,大多乃閩南瓊文片。但蓋因瓊州漢人乃是移民,也有一部分自廣南東路、西路而來,故而除閩南語外亦有其他數種方言。”
“如在下家鄉儋州,講的便是儋州話,與閩南語完全不通,乃是出自昔日南北朝時冼夫人後裔。”
“至於瓊州內部山區俚人,更是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言了。”
蘇軾聽得越發稱奇,只有一旁蘇過擠在車廂角落,連連哈欠不迭。
一路行來,各種喬木鬱鬱蔥蔥,遮天蔽日。
道路之中,便是幾日不走人,那植物就爭先恐後生長出來,蔓延其上。
車輪碾過,將植物根莖壓斷,轔轔而去。
路邊村莊極其少見。
縱然見到幾處,也是頗為老舊荒涼,村莊之中的村民見馬車路過,手持木矛弓箭,遙遙望之。
夏日酷毒,蘇軾有心想要找村莊投宿,卻被石堅阻止。
“此處非王化之地,東坡先生即便有官身,亦不宜輕易入村,當尋路旁驛站投宿。”
蘇軾大惑不解。
“帥哥小友,為何對家鄉百姓如此提防?”
“想老夫家鄉蜀中,若是行路口渴,隨時入村投宿,也非難事。”
石堅聞言不由一笑。
“蜀中入華夏千年,瓊州如今尚有俚人盤踞山中,大多不遵王化,不認華夏之民,如何能相提並論?”
“若山中災荒,大隊俚人便會傾巢而出,襲擾各地村民。”
“是以村民對外人極其警惕,亦頗尚武。若非我等有馬車護衛,村民知動了我等會引來官軍報復,恐怕少不得被搶劫一番。”
蘇軾又是嘆息不已。
數日過後,宜倫城到了。
此地原為儋州治下,后大宋王朝撤儋州,宜倫為昌化軍駐地,以昌化軍使代儋州知州,下轄宜倫、昌化、感恩三縣。
看着面前的宜倫城,蘇軾父子不由傻眼。
雖有城牆,不過三尺。
尋常六七歲兒童,亦可輕鬆攀援而過。
馬車來到城門,兩名懶洋洋的士卒粗略翻看一眼蘇東坡遞上文書,也不知看沒看懂,就擺了擺手,示意放行。
城中面積雖廣,但建築多較殘破。
唯有軍使所駐衙門,以及不遠處的幾座建築,看起來尚有中原之風。
城南有一處軍營,佔地頗廣,約有城池三分之一,營地又有柵欄寨牆,和城中其他地方隔開。
至於其他房屋,多茅草木頭所建。
不少房屋連門板也無,僅垂下一張破爛帘布遮擋。
剛剛下得一場雨,馬車泥濘難行,車輪捲起淤泥,遍地澄黃,全然無處下腳。
至於城中居民,多矮小黝黑,表情麻木。
挑着扁擔,低頭垂首,在泥濘中深一腳淺一腳緩緩前行。
縱然有人被車輪黃泥濺到,也只是抬頭看了一眼馬車,然後默默繼續走路。
蘇過的臉早已經垮了,喃喃自語。
“如此蠻荒之地,豈是住人之所乎?”
這只是蘇過隨父抵達儋州的第一天,卻恨不得是在儋州的最後一天。
石堅哈哈的笑了起來,拍了拍蘇過的肩膀。
“歡迎來到儋州。”
馬車在官衙面前停下。
這官衙,雖是城中最為氣派的建築,但若和雷州相比,則猶如鎮與市之別。
蘇軾長嘆一聲,走下馬車。
“老夫去拜見一番本地軍使,尋個住處。”
蘇過一臉期待,看着蘇軾離去。
石堅見狀,搖了搖頭。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片刻后,蘇軾一臉憤怒與無奈,走了出來。
“軍使大人說了,老夫帶罪之身,不能在城中居住。”
“既皇命老夫前來此地安置,則可出城外任選一地居住便是。”
蘇過愕然失聲。
“城外都是茂密植物,連下腳之處都無,如何能有我等住所?”
父子相顧無言。
一路行來,歷經千辛萬苦,卻不料到得目的地,竟連一睡覺藏身之處都無!
蘇軾一聲長嘆。
“莫非,真是天亡我蘇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