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9章 軍心
此時泰山軍在張沖的心中正處在一個微妙的地位。
作為泰山軍的開創者,壯大者,張沖固然在軍中有着無與倫比的地位。但他畢竟是人,平日能接觸到的也就是那些個軍將,即便下基層,也只是看了偶爾些個吏士。
所以對於廣大的泰山軍吏士們,王上的權威固然是無上的,但畢竟有點抽象,反而是他們的直屬上司權威才是具體的。
這就造成了在泰山軍中,各個軍將都有着自己的影響力,有着或親或依的嫡系力量。
本來軍將們對隊伍有影響力也是應該的,這反而是戰鬥力的來源,如果軍將指揮不動部隊,部隊對軍將們也沒有信賴,那還打什麼仗?
但現在微妙的地方來了,那就是在這一次整肅中,軍中一些個軍將正是張沖所要處理的對象。
關於這個意向,張沖其實已經和張旦這些個軍中大帥們說過了。
張沖非常開誠佈公,他講了泰山軍日後在他規劃天下中的重要地位,以及現在軍中存在的種種問題,明確告訴這些追隨自己的元老們,不整肅一番,軍隊是肩負不了這個重任的。
其實到了現在的局面,諸多元從們其實對能實現黃天大業已經不再懷疑了,但他們卻開始對黃天大業該是什麼樣而迷糊了。
就比如張旦,他就覺得黃天大業應該是眾兄弟齊齊享富貴,善始善終,讓天下享太平。
所以從內心中,他是不認可王上的規劃的,覺得隨咱們打天下的,苦戰而有如今的是這些忠勇武士們,而不是什麼黔首。
是,黔首的確給他們供糧、出丁,但他們泰山軍也給了這些人田地。
給了能傳萬代的土地,這是多大的恩情?所以不是泰山軍欠黔首們的,反而是黔首們該還恩呀。
但現在按照王上這麼搞,那卻是苦了弟兄們,快活了黔首們。
他們泰山軍的老弟兄們不是人嗎?他們就不能過好日子嗎?打下天下給了天下人安生日子還不夠?還要給黔首們做牛馬?
這算什麼?就是對待親爹都沒這份心吧。
所以,張旦不理解,覺得王上過於執着於黔首這個群體了,他們何德何能呀?
流血流汗的是泰山軍,最後享福的卻是黔首?那這天下不是白打了?
當然,這些想法張旦並沒有表露出來,他只是對王上勸諫要給老弟兄們一份體面,不能寒了軍心。
張沖反而是訝異了,他立馬就反應過來,知道張旦是誤會了“整肅”兩個字了。
於是,他哈哈一笑,對張旦道:
“阿旦,人不能總躺在功勞簿上吃過去的功勞,人需要學習,要跟得上時代,要跟得上發展。當然,我也知道一些老弟兄們年紀大了,學不下了,這些我也給機會。但這些人得離開軍隊,到二線去。”
張沖就說這樣一句話:
“泰山軍將是這天下最先進的組織,是這個時代最高的生活規範,是要教導天下的播種機,是要為天下人,百代人之師的。如果不學習,如何能做到?如果不學習,如何堪此任?”
他還意有所指說了一件事:
“之前我讓一些軍中的高級軍將們去鄴城的高級講武學堂聽課,但有些人不僅不學習,還私下和同生說什麼,‘學習,學個屁。’這樣的話。”
講完這些,張沖做了定性:
“阿旦,你講要對老弟兄們體面,那我就給大夥體面,但大夥也要對得住我給的這份體面,給你機會,你不中用,怎的,還想怎麼樣?”
此時,張旦已經再不敢多說了。
因為說到底,王上在軍中的權威是無人能比的,就是不給老弟兄們體面,又能如何?
張沖見張旦沉默后,其實也明白張旦是口服心不服,甚至軍中老弟兄們隱隱約約就是以他張旦為核心形成山頭的。
眼前的張旦再不是那個大桑里的吹鼓手了,也不是那個心慕遊俠氣的鄉里人。
一個人的昏聵是從他認不清現狀開始的,而張沖自認為還不昏聵,他不僅對如今泰山軍中的各派系一清二楚,還了解這些派繫到底在軍中起着哪些作用。
泰山軍發展至今,他張沖的權威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從泰山軍開始發展,幾乎每一次大的戰役都是他張沖親自打的,最後的功勛發放也是他親自授予的,從不假手他人。
所以,在軍中,幾乎沒有任何人可以說稍微對抗一下張沖的意志,但自他以下,卻隱約有着兩股力量在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
一股就是圍繞在張沖身邊的老弟兄群體。
軍中人人都知道老弟兄,但到底哪些人可以被稱呼為老弟兄呢?
它大概可以分為三部分。
第一部分就是隨張沖一同林中聚義的七十五人,這些人是地地道道的老弟兄,因為他們是真的和張沖聚義約為兄弟的。
第二部分是當年張沖在泰山蟄伏時期而吸納入軍中的,都是一些泰山、濟南、齊國、琅琊等籍貫的軍士,這些人也是老弟兄中的絕大數群體。
而第三部分則可以是當年陸續加入泰山軍的前黃巾一黨們,包括了河北黃巾、青州黃巾、兗州黃巾和豫州黃巾小部,這些人原先就是教中子弟,與張沖本就是同道弟兄,所以也能稱為老弟兄。
而與老弟兄群體相對應的,可以稱呼為地方派的軍事山頭。
這個群體更加細碎,有河北派、有平州士,有代北派、有河濟派,有泗魯派。
這些群體幾乎每一個都是此前一個護軍,比如當年董訪駐紮在居庸關一帶,所以他麾下的力量也多是代北一地的胡漢武士,這些人就被稱呼為代北派。
而如河濟派就是黑夫、王罕等人紮根的河濟根據地,作為聯絡河北到中原的關鍵要地,河濟根據地的發展一直非常突出。
而從河濟根據地推薦到橫撞隊和鄴城講武學堂的武士每年都是佔比第一的,可以說河濟派也是一個不容小覷的力量。
但他們這些個都不是地方派的主流,真正能與泰山軍老弟兄對抗的只有一個力量,那就是關羽所帶領的泗魯派,也叫中原派。
可以說,巔峰時期的關羽在中原攘括的勢力有多大呢?
半個齊國,濟南,泰、沂、蒙、琅琊、淮、泗、兗州中部、豫州的梁沛,幾乎都在關羽及其前護軍的影響力之下。
當年關羽北伐襄國功成后,張沖需要一員重將為他守住泰山老區。
不僅是因為軍中大部分子弟都是來自這個地區,關繫着軍心,更重要的是,軍中對泰山府君的信仰也越發多了,泰山之地不僅是龍興之地,更隱隱為精神圖騰之地。
可以說,單純為了這個原因,張沖就不能丟掉老區。
此外,泰山及其周邊的根據地佔據着險要位置,有此在,泰山軍就可以在東方,乃至中原都有立足之地。
不僅可以壓制青州曹操,還能為日後南下中原提供人力、物力和交通。
當時老區主力幾乎都被抽走,要想在群狼環伺的中原地區站穩腳跟,張沖看來看去,也只有關羽能肩負這一重任。
而最後的結果也正是如此,關羽僅僅帶着萬餘前護軍南下,靠着魯中南的錢糧和諸山的人力,就頂住了周邊勢力的反撲,不僅守住了老區,還將勢力一路擴張到了淮泗地區。
而且不僅是勢力的擴張,在整個戰略層面上,關羽也做得非常成功。
在天下群雄中,曹操的能力可以說是獨一檔的,而且其人起家勢力也不晚,甚至比袁紹還要早一點。
但等袁紹已經全據豫州后,曹操才收復青州,之後曹操的發展就進入了瓶頸。
原因為何?
就是因為處在泰山諸地的關羽就像是一把匕首死死抵在曹操的心臟。
曹操的核心是在濟南,而從泰山發兵到濟南,幾乎半日就能到。
所以不論曹操想要打哪邊,都必須騰出一隻手留在家裏,就是防備着泰山軍忽然殺出來。
束縛住了實力的曹操,自然發展緩慢,要不是他靠着絕強的外交才能和人格魅力,幾乎全盤吸納了平原的勢力,曹操估計真的就要泯然了。
之後,在有了平原這股多出來的力量,曹操果然迅速掃蕩青州諸豪。後面又南下徐州,可以說氣勢如虹。
但即便如此呢?
關羽依舊如同一把匕首,只是這一次不是抵在曹操的心臟上,而是抵在了曹操的腰子上。
曹操打徐州打了三次,每一次到了關鍵時期就會被關羽背刺,最後只能無奈回兵。
不是關羽把曹操逼成這樣,曹操也不會花了大精力,大佈置,來算計關羽,最後在濟南外大破關羽,更是打入進魯中南,才算是一雪前恥。
可以說,張沖將關羽佈置在東方,真的是神來之筆。
說個毫不誇張的,張沖能一路北上幽、平、遼東等地,收關外士馬,然後西出並北,取并州之地,然後又兼蓄鬍漢勇士,從容南下京畿。
又經過兩次大的決戰,先後滅掉了關東朝廷和袁紹的有生力量。最後終於奠定了大太在北方之霸主地位。
如此不世功業的背後,關羽在東方的作用至少佔了三成功勞。
但事物從來都是有正反面,當一事成的時候,必然有一問題也隨着而衍生。
那就是關羽的前護軍日漸成為一個獨立的勢力群體。
他們和河濟那幫人還不同。
從王罕到黑夫,河濟根據地已經連續換了三任大帥,即便有一些山頭,也在幾任調換中被拆得七零八碎了。
而且河濟根據地雖然說是一個根據地,但實際上與鄴城也就是隔着一條大河。
從鄴城南下到河濟,幾乎兩日便可抵達,所以鄴城對河濟的掌控力是非常強的。
但關羽那邊卻不同。
隨着青州的曹操雄起,並在平原津先後打了幾次大規模河津戰,其實河北到泰山的直接通道其實就已經被斬斷了。
鄴城方面要想聯繫到關羽,必須先到河濟,然後再沿着汶水一路南下到奉高,其間時間至少要花去月旬。
所以,張沖越發給關羽放權。
從一開始只是假節鉞,到最後的使節鉞,張沖給關羽的權力越來越大,到了後期,關羽幾乎就是一地之主。
張沖對關羽是信任的,但這並不是信任不信任的問題,而是權力結構的問題。
隨着關羽在魯中南的權力越來越大,他對地方上的影響也就越來越深,地方上來的人才都會聚攏在關羽的幕府。
這些人和張沖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們只尊重關羽的權力,也只為關羽負責。
所以當鄴城方面的政策和魯泗地區發生衝突后,這些人也是維護着地方上的利益。
這並不是暗示關羽和前護軍已經和鄴城貌合神離了,而是在技術手段有限的情況下,地方孤懸在體系外的必然結果。
換言之,關羽在地方做得越出色,完成的任務越成功,這種分離的趨勢也就會越明顯。
畢竟不依靠他人就能活得不錯的,那不是獨立是什麼!
而這種趨勢又配上了關羽孤傲的性格,那就加劇了。
關羽是什麼性格?好聽點叫傲上憫下,難聽點就是剛愎自用。
從鄴城政事堂下發到奉高的政令,如果合關羽的想法,那自然是沒問題的,但如果不合,那關羽就會按照幕府的意思去照發下面各縣。
這種搞法,政事堂對於奉高幕府簡直就是個擺設作用。
政事堂不是說沒想過繞過奉高幕府,直接對泰山、濟北、魯國、東平幾個郡縣照發政令,但奈何這些地方几乎也被奉高幕府給侵奪了權力。
以前,鄴城方面對於這些現狀也是能容忍的,因為也只有全面獲得地方上的支持,關羽才能有足夠的人力、物力挺過去。
但現在鄴城對於關羽的獨權並不能忍受了,尤其是在關羽所部於濟南大敗后,鄴城開始徹查了魯、泗的情況。
而這一查才發現,原來關羽早在本年的年初,忽然對治下幾個老區開始重新劃分了土地。
這個想法本來是度滿主治泰山時就有的想法,當時新分到田地的黔首們越發有了地頭化的傾向,當時以平均主義為考量的度滿,向張沖請示要再一次劃分土地。
當時張沖大叱,不僅反駁了度滿的理想主義,還很快就將度滿從地方上調回到了身邊。
但沒想到這邊度滿被壓下去了,關羽卻開始在地方上搞起了再分地。
而這一搞就搞出了問題了,此前張沖就說過,那些已經有了土地,甚至已經有地頭化的主人,幾乎都是泰山軍的核心成員。
而具體到關羽這邊,他的奉高幕府有兵五萬,但除了核心的一萬是他從河北帶下來的,剩下的四萬人都是從各鄉社簡拔上來的鄉兵。
現在,關羽忽然要把這些人的土地再劃分一遍,可能在結果上,具體到每戶每家的損失並不多,但這麼一折騰,軍心大喪。
而當時的關羽卻不能敏銳把握這一軍心的變化,貿然出兵,隨後一頭就扎進了曹操佈置的陷阱。
如此內外問題重重,焉能不敗?
好在後面關羽退回奉高后,經泰山郡守許汜的提醒才知道問題出在了哪,隨後緊急叫停了再分田的政策。
也幸虧這裏是老區,民心屬泰山軍頗久,又加上曹操帶兵已經打進了魯中南等地,一路燒殺搶掠。
如此,軍心才重振,在河濟的黑夫的支持下,又先後與曹操打了幾仗,才守護了局面。
但經過關羽這麼一搞,泰山軍的威信不可避免的受到了牽連。
因為還是那句話,有恆產者才有恆心,如果財富總是不斷地被平均分配,那還會努力積攢財富?
到時候就是泰山軍在發地給黔首們,黔首們也是無動於心的,畢竟種個幾年剛有個好日子,你就把地拿走了,那我幹嘛還努力種地?
反不如做個閑漢,沒準到時候還能分到好收成的地呢?
所以關羽這哪裏是犯什麼權力錯誤,分明是在掘泰山軍的根基。
如今泰山軍一切紅利和道德優勢都是建立在分田上的,如果分田被搞得失了人心了,那泰山軍還提什麼開黃天之世?
也正是這個原因,在張沖的計劃中,關羽是屬於第一批要到鄴城講武學堂進修的軍將。
但還是那句話,老區不穩,還離不開關羽。
如此,張沖也只能安耐住心思,將目光放在了軍中的老弟兄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