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去上課的路上，坐在電瓶車後排的王昊辰，不停地跟媽媽念叨着他上偵探小說課的見聞。
他聊到了尺八老師，聊到了幾位個性迥異的同學，也聊到了自己所創造的偵探王英雄，喋喋不休，興奮不已。
他把安全頭盔的透明面罩抬到了額頭，朝側面探頭，以便讓自己的話可以飄到前面讓媽媽聽見。
“你們這個作文老師怎麼樣？”
在某個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時候，手握車把手的倪寶月突然回頭問了這麼一句。
王昊辰立刻給予了大聲回答。
“很好，我很喜歡他的。”
“可他寫這麼恐怖的殺人故事，好嚇人。”
“都是編的啦，福爾摩斯里也有殺人啊，這不算什麼。”
“那不一樣，福爾摩斯那是文學經典，是你們學校老師佈置的課外必讀書目，他寫的這個，像真的一樣，想想都恐怖。”
正說著，紅燈滅，綠燈亮，電瓶車又緩緩開了起來。
這是一個周日的下午，雖然已經立秋很久了，但依然空氣有點燥熱。
王昊辰意識到媽媽又說了句什麼，但由於風大，他沒有聽清。
不過這並不妨礙他繼續念叨自己的事情。
“媽媽，我的偵探真的很棒，他才13歲，但是很擅長推理，邏輯能力很強，他還會玩魔方，10秒鐘就能拼成一個，是魔方大賽的冠軍。
他真的很厲害，這世界上就沒有他破不了案子，他的口頭禪是……”
然而，媽媽已經沒有再回應他。
說著說著，覺得無趣了，王昊辰不由停住了嘴，然後把頭盔面罩放了下來，開始思考尺八老師給他留下來的任務：你創作的偵探的缺陷是什麼？
為什麼要有缺陷呢？
一個超級厲害、完美無暇的偵探不好嗎？
他還不是不太理解尺八老師所說的，有缺陷的人物更加立體和真實。
他看過福爾摩斯，也看過名偵探柯南，如果說缺陷的話，這兩位超級偵探的缺陷又是什麼呢？
福爾摩斯，幾乎沒有犯過錯誤的偉大偵探，他的缺陷是……他吸毒。
他常常覺得自己不夠興奮，所以要靠注射濃度為百分之七的可卡因，來讓自己保持好奇心和亢奮度。
這雖然在當時的英國是合法的，但依然不是一個什麼好的行為，會損害自己的身體。
柯南呢，他的缺陷應該比較明顯，就是個子太小，有的時候遇到壞人打不過吧。
可反過來說，這不也是他的優勢嗎？
就因為他個子小，像個孩子，所以他才能毫不引人注意地去查案啊。
而且說到對抗壞人的能力，他不是還有一隻能發力踢球的鞋子么？
接着，他又想到了尺八老師在他的小說《舞》裏塑造的那個叫蔣健的警察了。
他依然堅持自己的看法，這並不是一個厲害的警察——破壞現場，摔跤，沒有堅持，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本領。
他搞不懂尺八老師為什麼要選這樣一個糟糕的警察作為故事的主角，怎麼看都怎麼覺得討厭和彆扭。
所以，他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自己的王英雄是最好的。
不應該給他找什麼缺點，而是應該給他再找一點其他的優點。
就這麼想着，他沒意識到車速在降低，直到徹底停了下來，他才回過神來。
他猛然抬起頭，透過面罩看着面前的高大建築物，陡然緊張起來。
之前他太興奮，忘記了媽媽並不是帶他回家，而是要去上補習班。
補習班就設在面前這幢公寓樓里的樓上。
現在，車停在了這幢樓底商的一家餛飩店的門口。
“下來吧。”媽媽停好車，說了這麼一句。
王昊辰非常不情願地跳下了車。
“走，我們去吃碗餛飩。”
“我不餓。”他說道。
“不餓也得吃，快，馬上就要到上課時間了。”
“可我剛上完課才出來啊。”
“你那叫上什麼課啊，什麼偵探小說，都是瞎玩。這才是正兒八經的學知識。”
“我不想去。”
媽媽的臉瞬間就板了起來。
“我們不是說好的嗎？我給你報寫作班，你老老實實地去郝老師那裏補習數學。”
“但是……”
“不願意是吧？那我們現在就走。寫作班你也別去了，我明天就打電話把課給你全退了！”
“不要！”
“那你就乖乖聽話，”媽媽的口吻也緩和了一些。
“兒子，我這也是為了你好，明年就要中考了，你看看自己的數學成績，簡直一塌糊塗啊。不補行嗎？再說我錢都交了，你知道郝老師一節課收多少錢嗎？”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事情到了這一步，其實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
他不再說什麼，僵硬地點點頭，跟着媽媽進了餛飩店。
他小時候還挺喜歡吃餛飩的，一頓能吃好十好幾個。
但現在，他一看到餛飩就想吐。
因為每次吃完餛飩，就要去郝老師家，一想到數學補習課，他就一個頭兩個大。
強忍着不適吃完半碗小餛飩后，王昊辰跟着媽媽走進了這幢公寓的玻璃大門。
這是一幢看起來還挺高檔的酒店式公寓，聽媽媽說，這裏的房價是自己所住在小區的一倍不止。
在門口保安處登記后，媽媽領着他來到了電梯間。
他現在已經完全把偵探王英雄拋在腦後了，滿心只是懷揣着痛苦和不安。
電梯來了，走進去，按下12層。
在電梯裏，媽媽再次強調了一件事——錢。
郝老師一節課收費非常貴，就算是為了這錢，他也得好好學習，千萬不要浪費大人的心血。
“還有，郝老師如果對你很嚴格，你也要接受，她是為了你好。
數學就是要嚴格，要一絲不苟的，知道嗎？
郝老師是全市特級教師，教導出了那麼多優秀的學生，考上那麼多好的中學，嚴格一點也是應該的。
你呢要試着去習慣老師，而不是讓老師來習慣你。
聽明白了嗎？”
他低着頭不說話。
“抬起頭！我再說一遍，王昊辰，你聽明白了嗎？”
王昊辰無奈地點了點頭。
“大聲點！”
“聽明白了。”
“聽明白就好，你可不要惹到我。”
這時，電梯門開了，兩人一前一後走了出去。
幾聲門鈴響之後，門開了，一位五十來歲的中年婦女站在門后。
她就是郝老師，本市特級教師，學科帶頭人。
她個子不高，一臉嚴肅，脖子上圍着條淺色的絲巾，高高隆起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
王昊辰知道，因為她這個髮型，背地裏同學們都管她叫貓頭鷹。
“叫郝老師！”媽媽命令道。
“郝老師！”他怯生生地叫了一句。
“進來吧。”郝老師用自己那有點尖細而又不是威嚴的嗓音說道。
進了屋，媽媽立刻表示要離開里，到點來接他。
“跟媽媽再見。”
王昊辰抬起手，麻木地揮了揮。
“那，郝老師，我先走了。”媽媽看着郝老師，“王昊辰就拜託您了，有什麼不聽話的您儘管替我教訓他。”
郝老師保持着始終微笑的臉，一句話也不說。
媽媽走到門口，回頭對王昊辰握緊拳頭，悄悄做了一個加油的動作。
在走廊燈光照耀下，他看見媽媽的頭髮里夾雜着許多白髮，於是告訴自己，無路如何也不能辜負她。
“把門關上。換鞋。”
郝老師已經走進去了，甩下這麼一句。
王昊辰戰戰兢兢地關好門，小心翼翼地換上一雙塑料拖鞋，站在原地不動。
每次到這兒來上課時的那種恐懼又冒出來了。
“還跟塊木頭似的杵在哪兒幹嘛？趕緊過來啊。別浪費我時間。”郝老師喊道。
他呼出一口氣，鼓起勇氣走到她的旁邊。
“坐下。”
他坐下，但不敢抬頭看郝老師。
“把這幾道題做一下。”
邊說著，郝老師扔過來一張A4紙，上面打印了一些數學題。
王昊辰低着頭，從書包里的文具盒裏拿出來一支黑色的中性筆。
“給你十分鐘，我檢查一下上節課講的內容你有沒有掌握。”
說完，郝老師就到裏屋去了。
整個客廳里就剩下了王昊辰一個人。
雖然這間屋子他來過好幾次了，但依然能感到一種陰森恐怖的氣氛。
屋內裝飾得非常精緻，就像他曾經跟媽媽去某個售樓處看到過的裝修樣板間，收拾得很乾凈，可以說是一塵不染。
他早就知道郝老師是個有潔癖的人。
有一次，他衣服上沾了吃餛飩的油漬，結果她讓他立刻去衛生間用洗衣液搓洗乾淨才出來。
而相比這種環境氣氛，更讓他感到恐怖的是，面前這十道數學題。
老實說，他除了認識上面漢字和數字以外，一道題也不會做。
事實上，郝老師說過，這是高一學生才要學到的內容，他不會其實很正常。
但郝老師又說了，為了比同齡人優秀，數學必須要往前學——
他初二，就要學高一的題目，一但學會，他就會比同齡人厲害兩個層級——
等到中考的時候，那些初中題目對他來說不就小菜一碟了嗎？
遺憾的是，上節課他費勁了腦子，依然沒有弄明白郝老師的解題方法。
現在，面對這些題，他很快汗都下來了。
他恐懼的是，一會兒郝老師從裏面走過來后，看見他什麼都沒做，會做出什麼樣的行為動作來。
十分鐘艱難地過去了。
他依然一道題也沒做出來。
這時，郝老師一秒不差地從卧室里走出來了，彷彿她在裏面啥事都沒幹，就光盯着倒計時了。
她走到王昊辰的面前，低頭看了一眼一題未解的試卷，冷笑了一聲。
他知道自己慘了，眼淚不自覺地流下來了。
“這就哭了？我還沒說話呢，你就哭了？”
他眼淚流得更洶湧了。
只是這翻滾的淚水並沒有讓郝老師的態度軟化一點。
“你知道你媽為了讓你來這裏上課，花了多少錢嗎？
不知道吧，老實說，以你們家的經濟條件，我真心勸過你媽，讓你別來了。
但你媽偏不願意，寧可讓自己的日子過得苦哈哈的，也要把錢省下來，送你來我這兒學習，為的是什麼？
不就是希望你能進步一點，成績好一點，將來有機會考上重點高中么？
我真的很同情她，作為女人，她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但最關鍵的是，她根本沒有意識到一個事實，那就是，她的兒子，王昊辰，你，是一頭豬。
一頭智商低下的蠢豬。
一頭怎麼教都教不會的豬頭三……
哭，哭，就知道哭！
豬頭，你除了會哭還會什麼呢？
說你是豬，簡直就是在侮辱豬。
你比豬還笨呢！
快，給我把眼淚擦掉！
真是笨得要死。
豬！
豬！
豬！”
王昊辰心一橫，忍住委屈，用袖子一把擦掉了眼淚。
現在，他現在終於知道，他的偵探王英雄身上的缺陷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