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尺八將頭從筆記本電腦前抬了起來,一臉茫然。
自從看見毛飛進入南風大劇院之後,他內心一直被疑雲籠罩。
毛飛已經不拉二胡很多年了,他現在只是一名少兒培訓中心的老闆,會跟南風大劇院有什麼關係?
於是,回到公寓后,他花了一些時間,在網絡上搜索有關劇院的所有消息。
這家大劇院開業於2013年,也就是十年前,無論從場館規模、設計風格,還是引入的劇目,都是本市目前最好的大劇院。
在南風大劇院的官網上,能找到有關劇院的各類新聞、部分管理層、常駐交響樂團、芭蕾舞團、民族舞團、影劇院等簡略信息,然而,尺八並沒有發現有價值的線索。
也許,毛飛是去會見某個人的。
會是誰呢?
他想來想去,決定再走一趟。
大劇院的官網顯示,今晚有一部舞台劇要上演,開始時間是七點半。
現在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
尺八迅速訂了一張票,披上外套,出了門。
一小時后,在大劇院外不遠處的麵館吃了一碗羊肉面后,他緩緩踱步到達了劇院的門口。
還有四十分鐘,演出即將開始。
黃昏已至,天色昏暗,與冷颼颼的晚風,一起提醒着來往的人秋天的存在。
尺八看見劇院大門前的台階上有幾個縮緊脖子的黃牛販子,一邊問人要不要票,一邊又問人有沒有票要賣。
他穿過他們,過了安檢,走進了南風大劇院。
劇院大廳呈弧形,寬闊而空曠,地板至屋頂達數十米高,牆壁和地磚都是用一種土黃色的花崗岩鋪設而成,在兩側分別負責上下的手扶電梯中間,是一片巨大的步梯。
尺八頓時產生了一種緊張的感覺。
多年的牢獄生涯讓他對這種空檔的區域會莫名焦慮。相反,身處那種三十平米的狹小公寓,他倒是往往有一種踏實的安全感。
在自助機上取了票,坐電梯上了二層,這裏已經熙熙攘攘擁擠了不少觀眾。
往左,是去影院——這裏擁有本市最大的IMAX電影院,吸引了很多年輕人前來觀賞最新的商業大片;
往右便是劇場了。
尺八一眼就看到了那張巨大的宣傳海報牌——《白夜行》,這是根據日本懸疑作家東野圭吾的小說所改編的話劇。
海報上是男女主人公大頭照,女人站在男人的身後,用手捂住了男人的眼睛。
這個故事他早就讀過,講的是一個男孩為了保護一個女孩,從小到大,幫助她成功和隱瞞身世,不斷清除和殺死她身邊的人、最終自己也死掉的故事。
挺殘酷和陰暗的。
他不打算給寫作班的同學們講這個故事。
一些觀眾已經在入場口等着了,還有一些則選擇了這張海報前拍照,顯示他們確實來這裏看過這麼一出話劇。
他們擺出各種造型,臉上洋溢着與文藝沾邊的快樂。
到了七點十五分,劇院開始進觀眾了。
尺八隨着觀眾往裏面進。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尺八很驚訝,雖然對方已經蒼老了很多,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對方。
那男人就在前面的隊伍中,身旁跟着一個年輕、漂亮、端莊的女孩。
她挽着他的胳膊,邊走邊聊。
尺八注視着他那已經半禿的白髮,在攢動的人頭間浮動,
彷彿一座耀眼的冰山。
很快,尺八跟着隊伍走進了觀眾席區域。
擁有S市最大舞台的劇場,觀眾席分為左中右三個區域。
尺八因為票買得晚,只買到了後排右邊區域靠門的位置,距離舞台中心差不多有七八十米的位置。
不過,他倒樂得其所,因為這個位置正好方便觀察。
他看見那個老男人跟女孩坐在了前排中央的位置——整個劇場最好的位置。
坐下后,在頂燈的照耀下,他的禿頭就更加顯眼了。
開幕前的幾分鐘,現場顯得尤其嘈雜,直到後來敲過三下鍾之後,觀眾們才開始進入狀態。
隨即,現場照明燈暗了下來,演出正式開始了。
說實話,尺八並不太喜歡這部戲。
這個故事的內核太虐心了,而且作為一部懸疑劇,尺八完全知道整個故事以及它的真相,改編的版本也沒有太多新意,所以對於他而言,這裏面沒有任何懸念。
失去了懸念,懸疑故事就變得沒有吸引力了。
而且在他看來,幾個演員的表演也過於用力,雖然導演試圖加入一些聲光電方面的舞台設計,但依然無法掩蓋整個劇作的平庸,讓人如坐針氈。
不過,他的重點也不在於舞台上的那些人,而是坐在前排的那個白髮老頭。
可惜的是,整個老頭整個看劇過程中,一動也不動,也不知道他是太過投入,還是已經睡著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場休息,尺八站起身來,轉身走出了觀演區。
他先去了趟衛生間,然後估算着大廳里出來休息的人已經多了起來,便混入人群,趁人不備,找了個空隙,鑽進了劇場側面的一道小門裏。
門后是一條長長的走廊,他判斷應該是辦公區域。
走廊上此時空蕩蕩的。
尺八盡量不發出聲響地沿着走廊朝里走去,不時抬頭看向頭頂的攝像頭。
攝像頭閃着紅色的亮光,顯然還在工作。
而事實上,他也不確定自己在找什麼。
他路過了演員休息室,財務室,接待室,最後走到了院長辦公室門口。
這時,他聽到了開門的聲音,想轉身已經來不及了。
“你找誰?”一個中年男人看着尺八。
尺八一時間手足無措。
“我,我在找廁所。”
“這裏是辦公區域,公共廁所在外面。趕緊出去。”
“哦,抱歉。”
尺八掉頭就走。
他感覺那人的目光一直注視着自己的後背。
他迅速來到走廊盡頭,拉門出去。
門在身後關上,他才鬆了一口氣。
下半場的戲就要開始了,有工作人員已經在催促外面的觀眾進場坐好。
他不甘心地朝四周看去。
這時,他看見一個媽媽帶着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從大廳的電梯上來,匆忙從他身邊經過,朝劇院的某個角落快步走去。
順着他們前進的方向,尺八意外發現那不起眼的角落裏竟然還有一個直梯。
“那位觀眾!”
他回過頭,看見一名工作人員指着自己。
“可以進場了,下半場馬上開始了。”
“哦,好的。”
等那工作人員轉過身去的時候,他立即奔跑了起來。
電梯門已經開了,那對母女走了進去,正準備按鈕關門。
“等一下!”
他喊了一嗓子,然後在電梯門關閉之前,鑽了進去。
“謝謝。”
說著,他假裝去按鈕,發現對方已經按了三樓——這裏總高只有三層,於是就把手縮了回來,默默等待着。
那年輕媽媽並不看他,而是半俯身,一邊給孩子整理衣服,一邊數落。
“跟你說了多少次了,快點,快點,別磨蹭,你就不聽!每次都遲到,再這樣,我下次跟老師說,你就別上課了好不好?”
小女孩不說話,一臉委屈地瞟了一眼尺八,一副要哭的樣子。
尺八瞬間就明白,這裏的三樓是什麼地方。
因為他對這樣的畫面再熟悉不過了。
十秒鐘后,電梯門開了,媽媽帶着女孩就沖了出去,尺八也跟着走出了電梯。
跟自己猜想得一樣,這裏是南風大劇院自有的藝術培訓機構。
電梯口就擺有本劇院正上演劇目的易拉寶和以及招生簡章。
尺八走到一個文件架前,拿起一份招生簡章,假裝看了起來。
“家長您好,您是來給孩子報課的嗎?”
尺八一回頭,看到一個個子不高、笑容也不怎麼甜美的女孩正看着自己。
“哦,是,我來看看。”
“你家孩子有多大了?”
“呃……”尺八腦海里浮現出了毛子豪的樣子,“十歲吧。”
“男孩女孩?”
“男孩。”
“哦,有沒有想學的項目呢?我們機構倚靠大劇院,無論是師資,場地,還是演出資源,都是其他機構無法比擬的。可以這麼說,市面上有的,我們這都有,市面上沒有的,我們這兒也有。”
“有沒有作文班?”尺八靈機一動,“我家孩子作文寫得不好。”
“作文班?對不起,我們這是藝術培訓機構,沒有學科類的東西。”
“哦,那就不太好選了……”
“畫畫呢?”
“他男孩子不喜歡畫畫。”
“那要不學拉丁舞?現在小男孩跳拉丁的也挺多的,鍛煉孩子的氣質,也能健身,塑造形體。”
“聽起來還不錯。”
“或者,戲劇怎麼樣?戲劇表演班是我們這學期新開的,很受小朋友歡迎,最重要的是,最新一屆的授課老師,是我們培訓中心的負責人。”
“哦,他是學戲劇的嗎?”
“當然,他是學表演出身的。哦,對了,今天正在上演他的劇呢,他在裏面演男一號。”
“是嗎?”
“對啊,叫《白夜行》。他演男主角。不過今天已經是最後一場了,你現在買票來不及了,因為已經快演完了。”
“哎呀,那太遺憾了。這樣,我考慮考慮吧。這張我能拿回去嗎?”
“當然可以,請便。有時間的話,可以帶孩子來試課,我們下周正式開課了。”
“行!上面有這裏的電話吧,我決定了再打電話來。”
“好的,那您慢走。”
說完,前台小姐就離開了。
尺八趕緊坐電梯,下了樓,快速回到了觀演區的門口。
門口的檢票員看了一下他的票根,提示他進去的聲音小一點,就放他進去了。
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尺八這次將目光盯住了台上的男主角。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這人有些面熟,不過一直到演出結束,他也沒想起來這個人究竟是誰。
然而,到了演員返場上台鳴謝的時候,一切變得清晰起來。
那個四十來歲的男演員(他竟然從少年演到了中年),一手牽着女演員上場,在其他配角的夾道鼓掌聲中,走到台前,張開雙臂,接受觀眾的歡呼,並鞠躬鳴謝。
接着,主持人上台給主演們獻花后,給他遞了個話筒。
“大家說,崔老師演得好不好?”
“好!”
台下異口同聲。但尺八沒開口。
“是這樣,今天呢是《白夜行》的最後一場,我們請崔老師說兩句好嗎?來,崔老師。”
那位姓崔的演員接過話筒。
“謝謝大家的支持。《白夜行》這齣戲到今天呢,已經演了一百場了,很高興有機會能表演這麼一個複雜的人物,為了演這個年齡跨度很大的角色,我也是拼勁了全力……”
“崔老師為了演這個角色,足足瘦了二十斤吶。”
女演員把頭湊到話筒邊,補充了這麼一句,台下驚嘆一片。
“無論如何,為了這個舞台,為了所有愛我的觀眾,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掌聲雷動。
“最後呢,我想感謝一個人,這個人就坐在台下。他,就是我的父親!”
順着崔老師手掌的方向,大家的目光瞬間聚集在了那個白髮老人的身上。
那老人站了起來,微微欠了欠身,跟大家揮揮手,算是打了招呼,又坐下了。
“我的父親是一位導演,一位老藝術家,沒有他的鞭撻和指引,我不可能有今天的成績。
如果我在劇中一直在保護着我們故事的女主角,那麼我的父親就一直在現實生活中保護着我。
所以當著大家的面,請容許我說一聲,爸爸,謝謝你!”
崔老師雙目飽含淚水,向台下的父親深深鞠了一躬。
現場再次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而後排,尺八一動也沒動。
他現在終於想起,這對惺惺作態的父子到底是何方神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