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塞繆爾之門(7)
蒼涼的北風在天地內呼嘯而過,大地沉寂而荒蕪。
閃電劃破漆黑的夜空,將蒼穹分割的支離破碎,光箭亂射。遠遠望去,若雷神降怒,遍地哀鴻。
破碎的天幕下,火焰吞噬着大地,殘缺的天使像腳下是崩壞的焦土,無數具屍體堆積如山,血流成河。
蕭玦抬頭注視着那片混沌而鮮紅的雲層,大腦一片空白,他不知道這是哪兒,甚至忘了自己是誰。手裏唯一的東西,是一隻黑色的十字架,這是誰送的?他想不起來了。
“哥哥會一直保護你的。”
很突然的,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眼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人影。
那是一個臉龐稚嫩的少年,狂風揉亂了他黑色的髮絲,一雙赤紅色的眸子裏,透着不安和恐懼。
他伸出手把蕭玦攬進懷中,明明是第一次見面,這個擁抱,卻讓他感覺是那麼的熟悉,那麼的溫暖。
不知為何,眼淚不受控制的流下來。
一滴水滴答落在他的手上,蕭玦以為是自己的眼淚,他抬頭望去,天空下起了綿綿細雨。
懷中的少年消失了,蕭玦退後一步,眼睜睜看着他在風中被撕扯成碎片。強大的漩渦吞噬着周圍的一切,高速的氣流刺得他睜不開眼睛,當他回過神時,面前已經站了一個穿着黑袍的男人。
“原諒我……”
虛弱的聲音透着一絲愧疚,他站在烈風中,脆弱的身體幾乎搖搖欲墜,那雙血紅的眸子,猶如地獄裏嗜殺的惡魔一般妖異。
蕭玦感到一絲恐懼,但只是一瞬,那恐懼感便消散了。
男人抬起手臂,鋒利的刀刃刺進蕭玦的心臟。
蕭玦感覺自己像是田間裏的稻草人,麻木不堪,逐漸被雷電點燃的火焰焚燒殆盡,一點點消散、破碎。
他忽然露出一副微笑,眼神溫柔而憐憫:“還會再見的。”
蕭玦睜開雙眼,在逼仄陰暗的屋子裏醒來。窗外是清冷而渾濁的天空,黎明已至,又是清醒而絕望的一天。
蕭玦緩緩起身,茫然的看着周圍陌生的環境。剛才的詭異夢境讓他心有餘悸,他摸着胸口,腦海里一片空白。
“你醒了?”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
蕭玦轉過頭,只見一個白大褂男醫生走了進來,在他身後,還跟着一個穿着警服的警察。
“這是哪?”
“這裏是醫院,你已經昏迷兩天了。”
“醫院……”蕭玦有些疑惑,他習慣性的摸了摸額頭,卻立刻吃痛收回了手,這才恍然發現,左眉上多了一道傷口。
“現在有覺得好些了嗎,有沒有胸悶噁心的感覺?”
“沒有,只是頭有點疼……”
“那就好。”醫生鬆了口氣,轉而對着身旁的警察說道:“他沒什麼大礙,休息兩天就能出院了。”
警察點了點頭,目光落在蕭玦身上:“我叫高俊,負責這次槍擊案的偵辦。過兩天我們會傳喚你到警局錄口供,在此之前你先你好好休息。”
槍擊案?
蕭玦愣了一下,腦海里一瞬間湧進大量信息:白西裝男人、槍擊、遊樂場、藍發少女、還有……
他立刻想起了之前發生的一切,杏子被人襲擊,她受了傷流了很多血,藍發少女救了他們!然後他拚命的跑,跑了很久,最後終於到了醫院,他親眼看到醫生把杏子推進了手術室……
“杏子……怎麼樣了?”
空氣突然安靜了,
無人應答,空氣里瀰漫著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們……怎麼突然都不說話了,杏子她……沒事了對嗎?”蕭玦的聲音有些顫抖,他期盼的目光望向了醫生的眼睛。
彷彿是不知如何開口,沉默一直持續了好久,直到最後他輕嘆一聲:“她的情況不太好。”
蕭玦心裏猛的一沉,彷彿已經猜到了答案,他激動的一把上前拽住了醫生的衣領:“你在騙我對吧……杏子她沒事,對吧?你們只是在和我開玩笑,她現在應該沒事了才對啊!”
醫生無力的拍了拍他的手,搖了搖頭。
他的雙手在顫抖,幾乎是帶着哭腔的看着對方的眼睛,心裏千萬次乞求不要聽到那殘忍的回復。
但是——
“她恐怕……再也醒不過來了。”
這一瞬間,時間彷彿不存在了,世界也失去了顏色。
蕭玦的人生是由大大小小的等待組成的——等待父母的電話,等待放學,等待舅舅參加家長會,等待小學畢業、初中畢業、高中畢業,等待長大成人……無數的等待他都撐過來了,可現在,僅僅是幾秒鐘的時間,他卻像被世界遺棄了一千年。
“很抱歉,我們已經儘力了。”
“儘力……別說什麼狗屁話了啊!杏子……怎麼可能會死!”
“節哀順變。”
蕭玦絕望的後退一步,坐在了床上。他抱住頭,無法面對這個事實,他將臉深深地埋在手臂里,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那個討厭孤獨,害怕長大小女孩永遠地消失了。
“他的父母都去世了,你的同學都說她平時和你關係最好……”
高俊從口袋裏摸出一枚銀白色的戒指,上前一步,遞到蕭玦面前。
“她最後一句話是,希望你能夠永遠幸福。”
蕭玦抬起頭,獃獃的望着這枚戒指,一股無法言喻的刺痛湧入大腦,蕭玦只覺得天旋地轉,胸口處好像在被一隻惡犬瘋狂地撕咬。
眼淚漸漸模糊了他的視線,身體裏的血液一點點冷了下去。
“杏子……”
他把戒指死死的攥在手裏,這一刻他再也無法控制,眼淚不斷從眼角滑落。
“她家裏現在已經沒有人了,房子要被國家收回,你可以最後去看一眼。”
說完,高俊帶着醫生轉身離去。
咣當——門關上了。
蕭玦抬起頭,緩慢的呼出一口氣,這一刻他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已經蕩然無存,只剩下了一副殘破的軀殼。
他腦海里又浮現出杏子的笑容,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杏子也許根本就不會死,如果自己沒有去找她,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也許她現在已經回到日本,已經重新開始生活。她會上一所好的大學,平淡的度過大學時光,畢業後會找到好的工作,將來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男人,再生兩個孩子,過上屬於自己的自由幸福的人生……
不會再和他蕭玦這樣的垃圾扯上關係。
如果是那樣的話,她不會碰到這些事情,不會被傷害,不會就這麼死掉。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他蕭玦,他是個罪人,他才是殺害杏子的兇手!
胸口像是被一把鋒利的刀子劃破,鮮血止不住的往下滴,他深深低着頭,眼淚很快就打濕了地板。
當蕭玦重新抬起頭時已經是下午,窗外烏雲密佈。涼風湧進屋子,灰白色的窗帘被高高吹起。
他剛走出醫院,雨,又開始下了。
他沒帶傘,順着洶湧的人潮往前走。無數忙碌的人們穿梭於這座城市,沿街的霓虹燈發出絢爛的光,大大小小的雨傘在街頭竄動。他低着頭慢慢挪動着步子,周圍的一切都被隔絕開來,沒有什麼是他關心的,沒有什麼事情值得他在意。
時隔許久,蕭玦再一次來到了那棟破舊老樓,他站在樓下,望着滿牆的爬山虎,心中百感交集,一恍惚,彷彿又回到了第一次來杏子家裏的時候。
那個灰濛濛的雨天。
杏子帶着蕭玦回到了這座老樓,她家住在五樓,老舊的電梯內燈光昏暗,上下移動時還會伴隨着陣陣刺耳的嘶鳴。
打開房門,是一套老式的一室一廳公寓,傢具簡陋,甚至比蕭玦家不相上下。屋子雖然寒酸,但窗凈幾明,乾淨整潔,看得出經常整理和打掃。
誰能想到,家境富裕的杏子,會住在這種地方?
杏子從鞋櫃裏拿出了一雙拖鞋給蕭玦穿上,便去浴室洗澡了。房間裏的燈是暖色調的,看起來十分溫馨。
蕭玦站在客廳中央有些不知所措,猶豫了半天,還是退了出去,坐在了陽台上。他抬起頭,雨水順着屋檐落在窗檯外的鐵棚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
“久等嘍,你怎麼坐在外面啊?”
“外面涼快。”
女孩出來時,已經換上了一件紗衣,嬌羞的走過來,走到蕭玦面前時,還特意轉了一圈。
“好看嗎?”
“這是……”蕭玦不認識這種衣服。
“真笨,這是唐服。”
“你不是日本人嗎?”
“誰規定的日本人就不能穿唐服了,再說我也是半個中國人呢!”女孩嗔視地看了他一眼,“我剛剛怕你等的着急,頭髮都沒梳,你幫我梳一下。”
“好。”
女孩坐在鏡子前,一臉乖巧。蕭玦站在她身後,認真的用一把小木梳給她梳着頭髮,柔軟的髮絲從指縫滑過,蕭玦內心悸動,一不小心走了神。
“哎呀!”
“怎麼了?”
“弄疼我啦,你當拔草呢!”
“對不起……”
鏡子裏,女孩撅了撅嘴,以示不滿。蕭玦臉一紅,連忙低下了頭,空氣里頓時瀰漫著尷尬的味道。
接着便是良久的沉默。
“你一直都和你舅舅住在一起嗎?”女孩突然開口。
“不是,我八歲以前跟着父母,後來他們離婚了,我就跟着爸……跟着舅舅了。”
“為什麼是跟着舅舅啊?”
“因為……我爸媽他們都很忙。”蕭玦有些尷尬。
“喔……這樣嗎,真可憐……”女孩的聲音有幾分驚奇,有幾分難過。
蕭玦抬眼,看到鏡子裏的女孩微微低眉,睫毛忽閃着,不知道那雙憂傷的眸子裏在想着什麼。
“以前我們一家三口就住在這個房子裏。”女孩開口說道。
“那個時候媽媽還在京都留學,也是在同校認識的我爸爸。他們一見鍾情,很快墜入愛河,可是爸爸的家裏人不同意他們在一起。棲川氏在京都是大家族,家族裏的人瞧不起我媽媽,因為我媽媽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爺爺逼着我爸拋棄我媽,否則就把他逐出家門——但是他才不在乎呢,沒有人能阻攔他對媽媽的愛,他帶着媽媽回到了燕城,在這裏買了這座宅子,然後生下了我。”
女孩抬起頭,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
“我們一家三口一開始很幸福……後來,媽媽查出腸癌晚期,我爸四處借錢,可是大家都知道這是無底洞,不肯借。我爸賣了所有的家當,但還是不夠。他想把房子也賣了,但我媽死活不肯,說什麼一定要有個家。後來他走投無路只能去找我爺爺,結果他們家的人把他擋在外面,連門都沒讓他進。”
“沒多久媽媽就走了,這裏就只剩下了我和爸爸兩個人。再後來,爺爺病危,想讓爸爸回去看一眼,我爸去了,並且接替他成為了家族的族長。”
蕭玦看着她,不知道說些什麼。
“後面的事你都知道了,他忙於工作,漸漸的也就顧不上我了。所以你那天說羨慕我的時候,我一點也不覺得,因為你還有人陪,不像我,要是哪天被人拐了,連個報警的人都沒有。”
“你是不是很好奇為什麼我還住在這,我也不知道,好像只有待在這,我才睡得着,才有安全感……”
女孩的一笑一顰始終在蕭玦腦海里浮現,恍惚間,他甚至覺得杏子還沒死,只是躲起來了,也許某一天,那個女孩還會突然蹦蹦跳跳的出現在他面前。
無奈而蒼白的搖了搖頭,蕭玦緩緩走上樓梯,漫長的幾分鐘后,他又回到了那間屋子。
門已經打上了封條,蕭玦用高俊給的鑰匙開了門,一進門,一股淡淡的灰塵味撲面而來——看樣子已經有段時間沒人居住了。
蕭玦穿過客廳,進入了房間,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屋子中間擺着一張大大的席夢思床,被套和床單平鋪在上面,是無印良品的極簡純白風,看起來整潔舒適,只是有一點兒單調。房間右邊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幾乎佔了一整面牆,撥開窗帘,可以俯瞰到整條街道。
床對面擺着一個書櫥,裏面零星擺着各種言情小說和雜誌,有一個很大的透明玻璃瓶,裏面堆滿了五顏六色的紙花。-一旁的書架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獎盃和獎狀,幾盆多肉被擠到了角落。
牆上掛着許多相框,大部分都是一男一女兩個人的合影,不用想也知道是誰。在中間最顯眼的位置是一張大大的婚紗照,女人穿着潔白的婚紗,含情脈脈。男人正單膝跪地,為她戴上戒指……
蕭玦移開視線,目光落在角落的相框,照片里似乎在舉辦什麼活動,背景里拉着一條橫幅。一個少女抱着獎盃正對着鏡頭笑,眉眼彎彎,卧蠶動人,甜甜的笑容看起來和杏子十分相似。
蕭玦好像有點明白了,嘴角扯出一個苦笑。
挨着的另一張,是三人的全家福,中間的小女孩扎着丸子頭,笑的格外開心,臉上陷下去兩個淺淺的酒窩。
他轉身,窗戶下面是一張精緻的梳妝枱,梳妝枱上架着一張圓形的鏡子,桌面零散堆放着一些護膚品,一隻沒有照片的相框靜靜躲在角落,木質的框架上已經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
蕭玦腦海中立即浮現出杏子每天放學回家后的情景——進門后在玄關脫鞋,放下書包,光着腳走進房間,打開電燈,整個房間都是一股暖色調。
她換上那件紅色的和服,趴在床上,戴着耳機,一邊聽音樂一邊寫作業,一直寫到天黑……
蕭玦喉嚨動了動,微微抬着頭不讓眼淚掉下來。
身後忽然傳來聲音,蕭玦回頭望去,一道纖細的身影倚在門框上,走廊的燈光從外灑進來,白襯衫被照的透亮,她整個人置身在那抹白光中,顯得那麼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