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名為蜈的少年
下午的陽光傾灑在河岸邊傾斜的草地上,風晃動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一個紅髮少年坐在草地上,身邊無序地堆放着各種零件。
“呀!是蜈啊。”一個穿着襯衣,頭戴斗笠的中年男人從面前走過,遮擋住了光線。“今天又不去上課嗎?”
“對啊。”少年笑着回應道。
“這可不行哦,大家都有去,你卻在這偷懶?”
“蜈沒有偷懶,蜈是在……”
“唉,這孩子……”未等少年解釋,男人便從面前離去,留下一個自顧自搖頭嘆息的背影,陽光又照在了少年的臉上。
“嘻嘻……嘿嘿嘿……”不遠處的歡鬧聲,是附近兒童放學的信號。“誒……你們看,那不是蜈嗎?”
“是哦,那小子又不來上學。”
“整天在外面耍,可舒服了吧?”
“不如我們把他輪椅搶了,看他怎麼回去?嘻嘻嘻……”
“好呀好呀。”
說辦就辦,四五個孩子圍了上來,推着輪椅大笑着向前衝去。
“請還給我……小心,別掉到河裏去……”蜈無奈地說著,並用雙手撐着地面,企圖站起,可雙腿卻怎麼也使不上勁。
“哈哈哈……你看那傢伙。”
“想回家就爬過來拿你的輪椅吧,來呀……再不快點就要掉進河裏咯。”一個略瘦的男孩單手抓着輪椅,做出一副馬上就要失手的模樣。
“等……等一下,我就快到了。”蜈急得焦頭爛額,雙肘撐在草地上緩緩向前移動。
“喂!適可而止吧,你們這幾個小鬼!”一個略高的大孩子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了蜈的右側。
“哦——是愛管閑事的大英雄沙。”
“大英雄來啦!大英雄來啦!我們快跑。”那幾個孩子丟下輪椅,四散而去。
“這些傢伙……”沙向前走去,把輪椅拉了回來。
“謝謝……”蜈低着頭,蓬亂的紅髮遮掩着他的目光。
“你叫什麼名字?”在沙的攙扶下,蜈坐上了他的椅子。
“蜈。”
“吾?”
“抱歉,我得拿回這些東西。”蜈瞄了一眼堆放在草地上的零件,“晚上還得繼續弄呢。”
“哦?哦!咳咳……沒問題,我幫你收起來吧,是掛在椅子後面這裏嗎?”
“放我手上吧。”
“嗯……那行,我送你回去吧。”
蜈沉默不語。夕陽下,一個少年推着另一個少年,徐步而行。
“剛剛那些小鬼跟你是同齡的吧。”
“嗯。”
“這樣看來,我應該要比你們大個三四歲。”沙頓了一下,又說:“明天我送你去學校吧,怎麼樣?”
“啊?這個嘛……”發現沙正看着自己,蜈再次低下了頭。
“那說好了哦,明天可不要遲到了。”
次日,在微冷的清晨里,太陽還未從小鎮的地平線露出,蜈便早早坐在屋前等待着某人的到來。
“誒——嚇我一跳,原來是蜈啊,今天起這麼早?”
“嗯。”
“你又在搗鼓這些東西了,今天又不去上學嗎?”
“不是的,母親。我……”
“蜈啊,咱們有缺陷,已經是落後別人了,再不用功,以後等你自己生活的話,可怎麼辦?咳咳……”
蜈低着頭,放下了手中的零件。
“喲,果然還是遵守了我們的約定呢。”
蜈抬起頭,發現昨天送自己回來的大哥哥正站在面前,笑着看向自己。
“你是?”蜈的母親正準備將洗好的衣物晾在桿上,卻被到來的陌生男孩吸引了注意力。
“噢……夫人,是這樣的,我是您孩子的朋友,我們約好了今天帶他去學校。”
蜈的母親疑惑地看着眼前這個孩子,同時也沒有表示同意的意願。
“這個……我是村東老岩家的兒子,您應該認識他。”沙撓了撓頭,見蜈母似乎不太信任自己,乾脆自報了家門。
“噢……原來是老岩家的孩子呀,那就麻煩你送蜈去學校了。”蜈母笑應到,“蜈,記得要聽老師的話,不要給別人添麻煩,知道嗎?還有……快謝謝這個大哥哥。”
見蜈一言不發,沙連忙回應道:“啊沒事沒事,我們是朋友嘛。那夫人,我們就先走了?”
“嗯,太感謝你了。”蜈母站在屋前,目送二人離去。
接下來的幾天亦如這般,沙推着蜈往返於學校與家之間。蜈在學校的成績優異,他的老師便找上門來。
“夫人,是這樣的,蜈在學校的成績不錯,因此我想同你商量一下,有沒有考慮讓他跳級學習?”
“跳級嗎?這……”蜈母看向一旁的孩子,蜈低頭不語。“啊……聽老師您的安排吧,不過我也沒見這孩子怎麼用功啊……咳咳……”
“這孩子還是很有天賦的,除了偶爾講些不切實際的話。那夫人……既然此事已定,那我就先告辭了。”先生站了起來,拿起他的公文包。
“嗯……老師慢走啊……”蜈母連忙起身。
“不必送了。”那先生打開屋門,急忙離去。
幾日後,蜈收拾着他的物件,準備離開原來的班級,躲在門后目送的同學們小聲議論着。
“沒想到蜈還挺厲害的。”
“那小子看着遊手好閒的樣子,結果成績居然那麼好,一定是抄的!”
“可是,考試的時候周圍那些人的成績好像還沒他好呢。”
“你閉嘴!”
蜈跳級到高年級學習,竟湊巧和沙同班。就這樣,兩人在時間的見證下,更加熟悉彼此。
一日,蜈推着他的小輪椅去上廁所。來到最裏邊的位置后,他藉助着一旁的欄杆,把左臂壓了上去,另一隻手去解帶子,就這樣身體歪斜着,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一陣議論聲。
“誒老大,你看……是那個新來的,好像叫蜈。”
“跳級的傢伙嗎?沒想到是個殘廢。”
蜈假裝沒聽到他們的議論,只想着趕緊離開,卻莫名地感覺到自己的後腿一熱,像是被熱水澆灌。
“誒老大,原來他能感覺得到啊。”
只見那幾個高大的孩子站成一行,圍着蜈,中間的胖子提了提褲子,說聲“走吧。”領着他的小弟準備離開。
淚水逐漸浸滿蜈的眼眶,他極力忍着,但似乎更多的涕水將從鼻子溢出。
“老大你看,他還跟着我們呢。”
蜈默默地跟在隊伍末梢,他還需極力抑制住自己抽泣。濕熱的褲腿處,一陣陣瘙癢襲來。
三個大孩子來到一處樹蔭下,坐在了石椅上。
“喏。”胖男孩從口袋裏掏出一枚硬幣,丟在了蜈面前的地面。
陽光下,蜈看着那枚硬幣,又看向那三個人。
“嘿嘿……他可真有志氣。”
在歡聲笑語中,蜈繼續哭着看着他們,就這樣過了十來分鐘。
“不要算了。”胖男孩撿起硬幣,帶着他的小弟離去,這一次蜈沒有再跟上。
後來有路人將此事告訴給了沙,於是有天沙推着蜈找到了那一伙人。
“你是?喲……這不是那天的小弟嗎?”胖男孩將目光轉向蜈,蜈以雙眼回應。
“給他道歉。”
“你說啥?給他?”
“給他道歉!”
胖男孩不再多說,而是招呼他的小弟一齊圍攻沙。
“看來你們更願意用拳頭說話。”沙也不甘示弱,迎面而去。結果就是,沙憑藉著自家武館所學,將那一伙人打得鼻青臉腫,最後,沙也負了一點小傷,不過自那以後,倒是沒人再去招惹蜈了。
“沙,你看!”又一日,蜈邀請沙來參觀自己的平日裏所擺弄的小物件。
“這是?”沙好奇地看着滿地的齒輪、履帶、螺絲等零件,還有一大堆他不認識的東西,“我很好奇,這麼多東西都是哪來的?”
“別人廢棄后撿來的,至於位置嘛……不固定,你就不用管了。來,你先用繩子拉動這塊岩石。”
“這塊嗎?嗯,然後呢?”沙輕易地將岩石拉了過來。
蜈愣了一下,接著說到:“再用這邊這根試試。”
沙看着另一邊裝有許多滑輪的繩子,試了試,“嗯……居然變得輕鬆了不少。”
“是吧,這邊連我都能拉動了呢。通過調整角度,還能更加輕鬆。”
“蜈,你怎麼又在搞這些沒用的東西。”戴着斗笠的中年男人從兩人身後經過。
“不是的大叔,你看……有了這個,你們幹活會更加輕鬆。”
“這些有的沒的,與其在這種事上浪費時間,不如下地幫你母親的忙。哦對了,忘記你是個殘廢,那算了。誒沙,怎麼連你也在這瞎湊熱鬧,不去武館幫你爹的忙嗎?”
“不勞您費心了,最近武館挺閑的。”
“嚯,這樣啊。”男人扶了下斗笠,便走了。
看着男人走遠后,沙接着問到:“有了這些裝置,之後要做什麼呢?”
“我想做一台自動耕地機。”
“自動耕地機?”
“沒錯!我家買不起牛,有了這個裝置,母親她幹活會更輕鬆些吧。”蜈看着一處空地,露出苦笑。
於是,在空閑的時候,兩人便忙於研究那所謂的自動耕地機。
“唉不行,滑輪的材質太脆弱了,沒拉幾下就碎了。”蜈抓着碎裂的滑輪,不甘地說到。
“不要灰心。如果換成石制的會怎麼樣?”
“太難找了,而且石制的容易磨損繩子,如果有鐵制的就好了。”
後來兩人將這一想法告訴給了一位工廠老闆,並將他們的設計圖和模型也一併展示出來。
“不行。”老闆瞄了一眼,便下此結論。“你們還是干點實事吧,別做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了。”
“再看看吧,或許真的有用。”
“拜託了,有了它,大家都會很輕鬆的。”
“不行不行,沒人會買這種東西,我一定會虧本的,你們走吧!”老闆不耐煩地將二人趕了出去。
蜈和沙悶悶不樂地回到了家。
“蜈……咳咳……我知道你是為大家着想。”母親安慰道,“但是大家真的不需要這些東西,我們有雙手,還可以使用靈術,你做的那些小玩意只會白白浪費資源和時間……咳咳……”
兩人沉默地看着散落一地的零件。
世事無常,在某一年的冬天,蜈的母親因肺病而離世。村民們擔心肺病會傳染,便決定將蜈母的遺體火化了。葬禮當天,陰雨綿綿,蜈坐着輪椅佇立在原地,望着遠處灰色的葬行隊伍,每個人都低着頭,不是默哀,因為已經進行過這項流程了,他們是在避雨,防止雨水模糊自己的視線。
刺骨的冷風輕輕地刮,戴着斗笠的中年男人跑上了小坡,“都在等你呢,傻站在這幹嘛?”
蜈依舊目無表情。
沉重的葬禮結束,沙急忙跑了過來,一臉擔憂地看着蜈。“沒事吧……”
蜈依舊目無表情。
“那個……最近要不要來我家住?”壓抑的沉默中,沙期待着對方開口。
“沙……你知道嗎?”良久,蜈終於說話了。“在這個地方人們最缺少的是什麼?”
“我……”
“是資源嗎?還是生產技術?是知識呢?又或是才能?都不是……我覺得這裏的人們真正缺少的是一種觀念,還有嘗試去改變的勇氣。我的父親因某種肺病去世,母親亦然,如果我的能力再高點……”
“蜈……這不是你的錯。”
“連我也是,從小就患上了腿疾,在別的孩子已經學會走路的時候,我還無法站起身。關於解決這些問題的答案,我沒有找到,這是我的無能。”說完這些話后,蜈抬起頭堅定地看着沙。“但是接下來,能請你幫助我嗎?我想通過一切可能的途徑,去改變這裏,也算是彌補……某些遺憾吧。”
“蜈……嗯!你儘管開口,只要是我能幫上的忙,我一定儘力!”
“好。先不說這些了,沙……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哪裏?”
“跟我來就知道了。”
兩人來到一處看似廢棄的小木閣,那裏蛛網交錯、青苔密佈。
“這好像是某個學者留下的書閣。”沙拿起一本滿是灰塵的書,輕輕一吹便灰煙四起。
“嗯,之前我也曾頻繁來過這裏。不過現在,我打算在這兒住一段時間。”
“為什麼呢?”
“為了找到解決問題的答案。”一束光從破裂的窗透了進來,照在泛黃的書頁上。
春住木階卷台,鵝毛漫天始歸。
六個春秋轉瞬即逝,兩個少年也成長為了青年。某一天,蜈從小木閣出來,往某地走去,他推着輪椅走了兩三個時辰,一路上大雪紛飛。
“就知道你在這兒,今年還是來看你母親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沙悄悄地走了過來。
“嗯。”
“來,我帶了點酒。”
“謝謝。哦對了,聽說下個月你就要參加小鎮的那個‘拳王爭霸賽’?是叫這個名字吧。”
“沒錯,是叫這個。”
“據說冠軍能直接晉陞為王國兵團的軍官呢,前途無量吶。”蜈抬頭望着眼前這個寬壯結實的夥伴,笑容中透着溫柔與欣慰。“其實我真的挺羨慕你的,從小隻要是與運動有關的項目,你總是第一,成為眾多小夥伴羨慕的對象,連暗戀你的女生都數不勝數。”
“可咱們的小蜈也是帥氣十足啊,甚至還有人說你有‘小白臉’的氣質呢。”
“還有人這麼說嗎?嗨……就別拿我尋樂了,我這殘廢的樣子……”
“蜈可不是殘廢!”沙嚴肅的樣子,像是在辯論賽中反駁對手。“我認識的蜈可不是殘廢,他的意志比任何人都強。至少從你這幾年的努力中就可以看出來了,自動耕地機已經普及到許多戶了吧,在我們的這個村子……”沙不想說的是,這個成就是靠蜈分文不取,免費給鐵廠老闆打工換來的。
“是啊,沒想到轉眼就做到這種程度了,但是還不夠,還有更多的技術需要產生,需要遍及到這個村子、這個國家的各個角落!”
“嗯,一定可以實現的!”
“哦還有,聽說下個月的比賽,你的對手是那個胖子,就是兒時對我……總之,此人奸詐無比,你要多加小心。”
“嗯,我會的。”
“來,給你這個。”蜈將一根針管拿了出來。
“這是?”沙不解地問。
“能提高人潛能的針劑,助你在比賽的時候能超常發揮。你放心,這針劑的原料有咖啡豆、葉蛇涎、綠幻菇……都是對人無害的藥材,而且我也反覆實驗過,沒……”
“蜈……蜈你聽我說,謝謝你的好意,但對於比賽,我想靠自己的實力拿下,否則……就是對自己的欺騙與辜負。”
“原來如此,那看來是我……哈哈哈哈哈。”蜈也覺得,自己的這一行為有些可笑,“抱歉,居然對你的實力有所懷疑,實在是作為摯友的一種‘失職’。”
“無妨,你也是為我好,只是太小心翼翼了。放心吧我的摯友,我一定會把勝利帶回來的!”
“嗯!”
茫茫大雪之下,兩人在一座墓前,把酒言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