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熊鞍山（四）
陳川微微睡了一會，睜開雙眼，發現尹三木已經熟睡，而葉叔依舊直愣愣的坐着，目光卻時刻巡視四周。
陳川問道：“叔，你不睡嗎？”
“不用，”葉叔搖搖頭，“就讓他們休息吧。”
嶂州的獵人可以連續幾天幾夜不閉眼，這是陳川在聚落里知道的。而葉叔的脖子始終被緊緊遮擋，看不到璽印，讓陳川一時懷疑自己：
難道是我看錯了？可是喚龍劍抽出的那一刻，葉叔確實捂着脖子？
陳川不知道該說什麼，站在落腳的小坡上，一股深夜的晚風吹來，他不禁打起哆嗦來。
皇都的月亮清明依舊，松間石塊在樹影下暗自抖動，那是因為月光在飄渺移動。松林里不會有樹葉輕輕的摩挲聲，而是一種很細微的搖曳，難道梳子會在枝頭上擺動嗎？砰，松果落地，好似有人在林子裏輕輕嘆息。
陳川面向空曠的山谷，一時覺得天地之間無比寬闊，漆黑囊括了一切，使面前的高山也增添神秘，增添雄壯，那是渾然一體的無邊無際，深淵在面前攤開了，變成了整個世界。
陳川站立許久。
他鬆開衣服，把札甲解下，立刻感到一種別樣的目光，抬起頭，發現葉叔在看着札甲，但也不說話。
葉叔只是看着，像一尊雕像。
後半夜安然無事。
天亮了。
四人繼續動身前進。
熊鞍山地勢高，山頂自然也冷，所以到處都是松樹，地上碎石很少，一般是石塊拼接裸露的泥土，而其他地方長着稀疏的灌木，它們很高，也帶有刺，需要小心避開。
陳川和葉叔繼續開路，清晨的露珠落滿揮砍的刀上，江離走在後頭，她還是有些虛弱，陳川問要不要背她，但她搖了搖頭，自己撿了一根松枝當作拐杖，慢慢地跟着隊伍，只是不能再繼續給眾人背包袱了。
可能因為身體虛弱的緣故，一路上江離不怎麼說話了。
“叔啊，我怎麼記得這熊鞍也沒這麼高啊......”尹三木說道，“也長了點，走得蠻累。”
葉叔不理他。
“對了，那隻大蟲呢？之前見它在睡覺，怎再也不見了？”尹三木喘着氣，背着木箱，轉頭對江離說，“累嗎？江姑娘，唉喲，我倒覺得累了。”
“三哥，你不是在嶂州的擔夫嗎？”陳川說。
“嘿老弟你還說，我有勁得很，只不過這木箱沉笨罷了！”
陳川聽到江離弱弱地笑了一下，然後尹三木又說：“江姑娘莫笑，我能提着兩筐石頭，對，左手一筐，右手一筐，連翻三座山！”
也許尹三木說的是真的，木箱很大，背在身上確實沉重。豆大的汗珠流滿臉上，尹三木的皮膚很白凈，是因為長期生活在樹下導致。
嶂州迎來了新的一天。破曉之後黑暗蕩然無存，翠綠再次佔領山谷，視野都明媚起來，萬物在這一刻全部復蘇，先是一聲怯怯的鳥鳴：
嚶嗯......
打開了閥口，一下子所有的鳥兒都放聲，但看不見它們，只是覺得松林在真正的歌唱，輕快明亮充滿了精靈般的朝霞。
“啊，是鳥鳴么......”江離說道。
陳川不禁抬頭，憧憬地打量樹梢，可鳥兒們藏得太巧妙，只把歌喉呈現，卻害羞在枝頭露面。
“停！”
葉叔突然伸手，陳川回過神來，眾人的腳步戛然。
四周都是清晨的霧靄。
陳川向前向後張望了一下，發現路已經快到了頭，熊鞍山的山頂被走完了，前方是下山的落坡。
“沒聽到嗎？”葉叔又說道。
在嘰嘰喳喳的鳥鳴中，前方的山坡傳來一陣遙遠的腳步聲，很沉重，如同什麼巨物在攀爬，並且不斷向上，在朝山上逼近着。
葉叔轉身，把斗笠戴上：“藏起來。”
可是山坡上已探出一隻鉗子，巨大得誇張，沉沉地拍在懸崖上，傳來一陣震顫感。
“他媽的，這山也忒高點！”鉗子下傳來一聲抱怨，眾人還沒躲避，一隻青黑的蠍子從山坡爬了上來，隨後打了一個打飽嗝：“喝嗝————”
聲音厚重，在眾人的注視下，那蠍子站了起來：“嗯？怎麼這裏有條河？”
這竟是一隻人形的蠍子，身形高大，與松樹通高，雙鉗雙腿，左手鉗子碩大無比，右手鉗子細短精小，在夾着一柄長劍。
“唉，你們怎麼站在水上啊？”那蠍子朝四人說道，“喝嗝嗝————”
蠍子搖搖晃晃，修長有力的尾巴擺來擺去，它的頭比較小，一對澄黃的圓眼佔了極大部分。
“喂，說話啊！”蠍子對眾人喝道，從動作上來看，它一副醉酒的模樣。
“叔......”尹三木擔憂地悄悄說。
“別怕，它吃了致幻的蘑菇，”葉叔說，“分不清眼前真假，我們糊弄過去。”
“唉喲......”蠍子不耐煩地搖頭，抬起一條細腿，用腳尖輕輕碰一下身前的地面，“這水也忒冷！”
蠍子不會游泳，陳川想。一下子變得好笑起來，眾人看那蠍子不停試探試探地面，好像那真有一條很深很深的河。
早晨的柔光落在蠍子的硬甲上，反射一片黃綠光澤。蠍子的外殼青黑，右手的長劍鋒利，左手的鉗子看起來更是可怕驚人。終於它不耐煩地說道：“怎麼過河啊！喂，你們說話！”
不知蠍子是如何發聲音的，每一次說話，口器里的幾對顎就張張合合。同時它身上還長有稀疏的尖刺和粗毛。
蠍子暴戾地搖擺身子，巨石一般的身軀遮住了一整棵松樹，它的背極其寬大，倒三角形狀，充滿力量感。它右手拿着長劍朝四人比劃着，劍揮舞得很快，發出嘩嘩的風聲。
葉叔示意眾人往後撤，也許這一舉動激怒了巨蠍，它大叫道：“別想走！嘗我尾后針！”
說罷俯身撐地，那條蠍子尾巴向前刺出，嗡一下朝眾人彈來。
“躲開躲開！”陳川拉着江離朝旁邊撲倒，並抽出了絳刀。
可那尾巴壓根沒夠到眾人，歪着扎進了地里，力度驚人，地上還滋出青綠色的毒液，腐蝕着泥土，發黑冒出白煙。
“他媽的......”蠍子罵道，“姑且繞你們小命......喝嗝！”
眾人站起來，蠍子還在嘴硬，身子搖搖晃晃，卻始終沒把尾巴拔出來，它哼哧哼哧地叫着，也不停打着嗝。
葉叔搖搖頭，把上了弦的箭從弓上解下，“嶂州的蘑菇不能亂吃，致幻變瘋都是最輕微的狀況。”
陳川拿着絳刀，看到蠍子那狼狽的樣子，巨大的身軀俯在地上，扭來扭去，着實滑稽。
“別走啊！喂！等老子過河就宰你們！”蠍子仍舊在身後罵道，那隻巨鉗捶地，發出沉重的撼地聲，“唉，別笑！”
陳川在捂着嘴偷樂，面對如此高大兇猛的怪蠍，竟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可笑。尹三木對巨蠍說：“你是人是怪？”
“我是你爺爺。”巨蠍說，它依然俯着身子，尾巴深深地插進地里，一時半會真拔不出來。
“嶂州會有蠍子精嗎？又會有其他什麼精怪嗎？”陳川問道。
尹三木答道：“沒有，沒見過有這種玩意。還會說話。”
“哼，小崽子，我可不是嶂州的......喝嗝......我乃是成州修鍊成王，無人是我對手，正赴往瑰州，解開蟲殼，修得人身......喝嗝......若不是有條河阻攔，你們早被我撕爛！”
葉叔搖搖頭，抬弓拉箭，朝那蠍子右臂射出一箭，當，出乎意料的是，箭被輕鬆地彈開。
“老逼登還想打我？”蠍子竟然大笑起來，它說道，“來來來，射得穿這甲算我輸！”
葉叔不言語，又是抬手一箭，不偏不倚，直接破風鑽向蠍頭，但是巨蠍漫不經心一頂，箭像碰到了石頭，咣嘰一下落到地上。
“老東西，力度不夠啊......”蠍子搖頭，這兩箭好似給它撓癢。
葉叔把弓放下，與蠍子對視着，誰也奈何不了誰。
“天殺的......”尹三木低聲罵道，“我們還是別跟這傻子較勁。”
“小孫子，敢罵你爺爺？！”蠍子叫道，狠狠地用鉗子捶地，一下又一下，地上的石頭都被震飛起來。
“走吧，走吧，去找別處下山。”葉叔最後說，他把弓放回背上，帶領眾人遁入山林里。
“歪，別走，別走！敢不敢再跟我比劃比劃？！......”
身後還回蕩着蠍子的捶地和叫罵聲，離開了很久才慢慢消失。江離虛弱地說：“瑰州還有什麼東西？為什麼它要去瑰州修成人身？”
葉叔答道：“人都以修仙為目的，而妖都以修成人形為目的，傳言瑰州的瑰晶能解開獸體，化成人形。”
“可瑰晶也不少見啊，不是到處都用着嗎？”陳川說道。
尹三木說：“不，我們平常用的瑰晶是生長出來的，真正的瑰晶是很純粹的，是天外的落石，存量極少，在地底深處，極難獲得。”
陳川和江離點點頭。瑰州，顧名思義，是美玉水晶之州，遍地都是一種水晶一樣的石頭，而這石頭都是源自於四十年前，也就是赬朝成立不久前，一顆天外隕石，落到了瑰州，砸入地底，而那隕石竟然蔓延生長，在地下和地表生出許多的結晶。
那些晶體半透明，多是橙黃顏色，被人們開採收集，用來製成屏障或者容器，由於經過加工，可以將橙黃顏色從晶體裏剝離，所以提取出的無色透明水晶有一個別稱，叫做“剝璃”。
在瑰州之外見到的瑰晶大多數都是剝璃。瑰晶原料易得，在瑰州遍地都是，幾乎取之不盡，成本低廉，許多燈籠的燈罩、窗戶的屏障都換成了切割的剝璃。葉叔的火蟲燈籠就是剝璃製成。
這嶂州還是真的怪，連蠍子精都能碰着。
陳川回頭看了一眼，早晨的鳥鳴已經散開來，變成零零稀稀的幾聲叫喚，兩個太陽重新向彼此靠攏，陽光愈發燦爛。
此時再也聽不到蠍子的聲音了，已經離得足夠遠了，眾人便開始找坡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