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獵人聚落(一)
“越過這個山頭,就快到了。”葉叔站在前邊,俯瞰着山谷說。
三人翻到一座小山上,四周的高山依舊巍峨壯觀。
陳川看到好大一片霧海,高山在其中巍然聳立,一座接一座接連起伏,白白的輕紗宕在谷間,林霧鋪展到視野盡頭。
突如其來的浩大感近乎把陳川壓倒,他此時才明白寺廟為何多修于山中:
除了清凈外,它們還需要一種與世隔絕的痛楚,這樣人們在身心恐慌、無依無靠時,才會有皈依的念頭,才會誕生真正的信仰。
天地之間的奧妙觸不可及,而人心偏偏最愛一隅,等到他走出自己的小窗時,才領略到造化的萬千姿態,以及自身的渺小至極。
陳川被廣闊的山海折服了。
葉叔帶頭,他爬山下山的技術很嫻熟,能一眼看出更短更合適的路線,同時雙腳穩健有力,像兩根鐵釘子,在陡坡上如履平地。
老獵人長須白髮,身體精瘦,
他身上的裝備也極其適合林間跋涉。軟木頭製成的蓑衣上插滿枝條和野草,披在肩頭,使得衣服不僅輕便,並且隱蔽性極佳。長條狀的包袱斜挎在背後,同時附帶一把短弓。匕首掛在胸前,始終保持在自己視野里,非常謹慎安全。
陳川開始感到四周起了變化,地上撒有硫磺粉,並且有一些陷阱隱藏得很深,幸好有着斥候的經驗,否則看不出來這裏已被嚴密佈防。
“我們進入了聚落的周遭,這裏都是防範害物的陷阱,你們必須跟緊我,萬不可掉隊。”葉叔說道,他走在前頭,腳步變得謹慎起來。
前方出現了久違的燈光,隱隱約約透過林霧,並伴有人員的喧囂,笑聲和喊聲混雜,使林子不再沉寂。
朦朧的霧隨着腳步的走進而被剝離,終於顯現出這一小塊棲息的地方。
十來個小棚子搭在樹下,有一口大鍋架在中央的空地上,四周插有許多放置火把的架子,但上面沒有火把,而是一團被布包着的東西。
這不像個聚落,更像一處營地,可是這裏外圍都被陷阱保護着,也足夠說明搭建這裏要許多力氣。
棚子下、空地上,零零散散坐着幾個獵人,他們在修正着自己的裝備,調試捕獸夾、分繩子、削箭矢......同時還在有說有笑地聊天。
“葉叔,回來啦?”他們都亂亂地問,然後把目光投向後面的二人。
葉叔說:“這兩位是我在路上遇到的,中了陷阱,我帶他們回來修養。”
眾人哦了一聲,又開始問二人中的是何種陷阱,二人於是解釋,當說到陳川被棕熊拍了一掌后,眾人都說:
“不可能!被熊打了怎麼還站得起來?!”
江離不想把百敷散的事告訴他們,只好說那是不經意的一掌,打得不重,所以陳川才僥倖逃脫。
眾人只好又哦了一聲,繼續忙自己的事了。
葉叔隨意找了一處沒人的棚子,讓二人在這歇腳,並提醒說:“不能偷,不能亂看,聚落的住宿不收費,但有事了必須出手幫助,否則會被趕出去。”
二人只好點點頭,進入棚子下,這裏還有用竹子搭成的床鋪,沒有毯子,但是有用藤麻和野草織成的席子。
葉叔說罷便離開了,聚落里的人對他很是熱情。
不知怎的,這個營地規模並不大,但是卻很熱鬧,每個人都很健談,林子的寂靜在這裏一掃而光。
“這裏也有木材販子、投機者、冒險者、采草藥的人,因為新的獵季到了,也有獵人來這裏交換物資......看着倒好玩,”江離說道,“你的傷好了點?”
江離這時才說明,是她灌了百敷散的水給陳川。
“怎麼樣,本姑娘聰明吧?......哎哎哎,別罵了,那狐狸確實可恨,以後留神一點,你還不知道,我後面還遭遇了樹妖,得虧了葉伯伯......”
二人的鎧甲在進入聚落前已經脫下,放進了陳川的包袱中,葉叔知道這件事,但沒有過問。
營地不大,並且帳篷都是圍繞着中間的大鍋搭建的,圍了一圈,如此可以保證每個帳篷之間都能看到,沒有死角。
午後,在陽光的照耀下,林霧已經消散了許多,但是從周圍的獵人口中得知,林霧在夜裏又會重新漫起來。
江離說:“我們要拿到的是佛像的灰燼,這裏的人肯定知道哪裏是佛教地。不過我猜我們很可能要去大嚴寺。”
哐鏘哐鏘,有人在大鍋的旁邊敲着鑼,聚落里的人都往他那聚過來,唯獨二人站着棚下不知所措。
“唉那倆人站那幹啥啊?開飯了!”
原來一起吃晚飯是聚落里的規矩,但是伙食又不是一起煮的,大鍋架在聚落中心,是給有需要的人用的。
因為霧天潮濕,生不了火,所以鍋里空空如也,下方也沒有柴火。眾人圍着一個空鍋,坐成很大的一圈,葉叔與二人坐一塊,聽到圈裏有人說:
“葉叔,你來主持吧!”
葉叔擺擺手,那人只好說:“好吧,各位,各位都聽我說!認清楚你兩邊的人的模樣!千萬認清楚了!”
於是眾人開始左右相視,江離兩側是葉叔與陳川,陳川左邊也坐着一位年輕的獵人。
“好了!大家開始輪流數數!從左往右,一定要說你左邊下一個數字,一定要聽到你右邊說你的下一個數字,千萬不可數錯!好,從我開始,一!”
“二!”
“三!”
“四!”
“......”
坐在這裏的人衣着各異,有的身披皮草用於裝作野獸,有的全身黑衣用於黑夜行走,有的木匠模樣,手斧掛在背後.......年齡也各不相同。
“三十七!噫,好!”最後又數到了那人,他說,“總共三十六個,可不能多啊,也不能少啊!”
由於潮濕做不了炊,眾人只能拿乾糧充饑,吃得很簡陋,可也有認真對待的嚴肅感。
江離轉頭對葉叔問道:“葉伯伯,為什麼要聚在一起吃晚飯啊?”
“嘿!這是聚落里的規矩!”陳川旁邊的年輕獵人聽到了,搶先回答,“必須在夜晚降臨前清點人數......”
“不要問為什麼,”葉叔冷冷地打斷道,“你只需知道規矩都是不幸的經驗,照着做就好。”
二人這時又得知,晚餐時不能離開圈子,吃得快的要等吃得慢的,到結束了才能走開。
莫非聚落里發生過什麼意外?又或許有什麼東西需要注意防範?
有些提前吃完的人,坐在地上聊天,惹得其他人也咕嚕咕嚕含着食物聊天:
“......我是四月進的山,就是雲蓋鎮祭祀山神那會兒,蹲了快一個月了,很累。有一天我在一個山洞裏睡覺,洞很淺,點了一個火堆,不知為何,睡得特別久,從下午睡到深夜,實在被餓醒了,迷迷糊糊醒來,看到兩隻獾子走進洞裏,像人一樣......你別笑!它們像人一樣雙腳走入洞中,看着我,裂開嘴沖我笑,那個尖嘴、那個尖牙,他媽的,笑着對火堆撒尿,滿洞都是尿騷,把火澆滅了,又笑着走了。”
“你那算個啥?”一個啃着麵餅的人說,“我路過黃山,那裏沒有草木,都是竹子,記得吧?我在那碰到很多鸚,它們都喳喳喳的說,‘巴蛇已死,巴蛇已死啦’,聽着很亂很煩,一整座山都是這聲音。巴蛇不是在古樹崖里么,聽說很大一條吃人的蛇,已經死啦?”
“我在采芝的時候,看到蘑菇一類的長得很茂盛,而靈芝幾乎找不見,這是個不詳的兆頭。”
“聽聞翳軍在社州被徹底打敗了,璽印軍準備走出十三州了。你們要去皇都參加大典嗎?”
“去年我見到了顒。”
“明年的大典是第十四次,還剩一年了,現在天下這般亂,誰也說不準有什麼大事發生!”
“得得得......世上的黑白,非我們一介草民所能干預的,通常的是非,都是真相不白的,流言飛飛,我也只想當個旁觀者罷了。”
“沒關係,有龍在嘛......”
“......”
人們之間有彼此認識的,也有不相熟的,可都很喜歡說話,這是因為進了嶂州,動則就是數月見不到新的活人,很孤單寂寞,所以在聚落里跟他人碰面,親切感自然而生。
眾人圍坐一起,偏偏只有江離一位女子,惹得更多的目光聚焦她身上,盯得她很不自在。
最後一絲朝霞的紅光在林海的盡頭消散了,黑夜降臨,但皇都的月亮還未顯現,黑暗快速侵佔着樹林。
“哎哎,大夥盯着我嗷,別等會又懷疑了我。”有人站起來,打斷鬧哄哄的聊天,所有人都看着他。
那人走向營地里的火把架子,把上面的布揭開,原來上面掛着裝有火蟲的燈籠。
火把點不燃,所以用火蟲的熒光照明,那橙黃的光透過瑰晶製成的燈籠,一下把四周照亮。
那人在眾目的監視下,把所有的燈籠都揭開,營地各處都有了照明。
一切穩妥,走迴圈子裏,目光正好看到江離,便開口說:“女人家在嶂州里可不多見吶,這位小姑娘,來嶂州有何貴幹呢?”
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聚集在江離身上,好奇多過於警戒。
江離有些許害羞,但還是一五一十將事情經過告訴眾人。
“啊,你們被倒腳仙襲擊,還被棕熊襲擊,又碰見樹妖,能活着已經是萬幸了,還要找什麼大嚴寺咯?”
“敢問各位,倒腳仙就是山魈嗎?”陳川問。
“我們都叫那些鬼猴子為倒腳仙。這倒腳仙啊,就像那個什麼經里提到的,南方有贛巨人,人的臉,很長的臂,腳掌是反着長的,什麼什麼什麼,見人笑亦笑,脣蔽其面,額,後面忘了。”
“那是山海經!”有人指正,“我跟你們說啊,這嶂州就像一個爪子的掌心,連接着東山、北山、南山三大山系。由於戰亂,嶂州進來溜進了很多逃兵流寇,不過為什麼嶂州沒有山賊盤踞,是因為有瘴氣,除了之前的大嚴寺的地帶不受瘴氣侵擾之外,在特定時間停留的人都會染病,所以山賊很少躲在嶂州,並且也很少搶劫嶂州的旅客,因為旅客少,並且獵人都很精明,不划算。”
葉叔在旁邊默默聽着,跟許多老人越老越話多不一樣,葉叔不太愛主動說話,總是讓別人問他他才開口。
“成精的動物是很少見到,不過狐狸這種畜生妖氣很重......對了二位,你們要去大嚴寺幹嘛呢?”
江離說久聞大嚴寺威名,想上香給家裏祈福。
誰料眾人紛紛搖頭,甚至面面相對,暗笑不已。
葉叔說:“大嚴寺,一年前就被火災燒掉了。”
“啊?”二人驚奇。
有人說:“就是這樣罷,二人還是另尋別處吧。”
但是這正中江離的下懷,她窮追不捨的問:“那請問能帶我們過去嗎?”
“過去什麼?去看寺廟的廢墟嗎?”
江離一時被問倒了。
“家母一心求佛,這玉墜是她的遺物,我想帶她瞻仰。”陳川開口解圍。
“哦.....”眾人沉默了。
江離說:“各位大哥,為何不說話了?是因為大嚴寺很難找到嗎?”
“不是,”葉叔說,“許多人看到完整的大嚴寺,看起來根本就沒有被燒毀,非常古怪,但大嚴寺焚燒的衝天火光,全嶂州的人都看到了。就像幽靈一樣出現,所以沒人想接近它。”
夜晚的清風吹拂山谷,眾人都不說話了,皇都的月亮兀然高懸,林霧又開始悄悄生成,夜蟲鳴叫得很微弱。
這其中是否暗藏着不可知的秘密?
而此時,突然有人衝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