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同袍（四）

陳川從腰間抽出佩刀，橫舉至眼前，鋥亮刀身窺探似地倒映身後一切，刀光成道照亮他雙眼。

林中寂靜，一片樟樹葉落下。陳川背靠樹榦，舌頭拈出口中的短哨，吹起一陣幽幽子規聲。

“呼咕咕，呼咕咕......”

樹林深處，子規啼叫響起於四處，彷彿是在應和陳川。陳川小心將刀收入鞘中，銜上橫枚，轉身走出樹蔭，周圍也閃出許多人影。幢主一揮手，眾人都彎腰靜步前進。

“偵察已畢，可以叫大軍開過來了。”各處樹叢又是子規呼叫，此起一聲彼伏一聲，互相傳遞着，一直傳到後方，卻讓樹林顯得更加清幽。

窸窣窸窣，斥候們都身插樹枝草桿，靜悄悄翻過又一個山頭。

“停。”

一叢灌木邊上露出一隻腿，有人躺在那。縱長在前頭，右手握着刀柄，靜步走上前，蹲下來，左手一拽，那人倒下來。眾人都看出這是一具屍體。

縱長還是試了試鼻息，然後抽刀割開其喉。分散開來的眾人在各處又找出幾具屍體，多是身有重傷。子規啼叫，其他縱也通告發現了屍體，縱長回頭，環視一眼，眾人便俯下身，也將地上的死屍悉數割喉。縱長吹起短哨：

“屍體已確認無危險，可繼續。”

陳川就着屍體衣甲擦乾刀上血跡，忍不住翻開死者眼皮，微微撥動了一下眼珠。

蒙翳人，果然是大戰後的那些逃竄之徒，重傷后要麼自殺，要麼受苦而死。

嗒，眾人收好刀，把屍體堆垛擺放。子規再次啼叫，眾人得知前方是谷間平地，命令日落之前要佔據那裏。陳川與陳寬附身趴在一塊山岩上，居高臨下，將山谷平地一覽無遺。陳寬掏出千里望，張着口皺着眉，右眼對着竹筒：

“看來有個村子啊，沒有炊煙，可能有人逃到那去了。”

“再看清楚點，萬事謹慎！”

“廢話，我當然知道這是哪，連旅帥都死咯。”

一條不小的河淌過平地，兩側有石子淺灘，小村子沿河流成絲帶狀，看不見人，的確安靜出奇。

“等等，有人出來了。”

陳寬示意別出聲，陳川盯着那些茅草屋頂，很快就有炊煙從囪筒里悠悠升出，各家戶都推門走出素樸衣着的人，他們開始不緊不慢地打水、篩谷、喂牲畜，等等。整個村莊突然復蘇了。

“穿着不像打仗的，倒像咱老家的人。”

“沒準是他們披了衣服裝的呢。”

“那要麼他們剛剛到那，現在才開始偽裝......”

“要麼就是我們暴露了......哎，你說，數十萬的大軍是怎麼在隘口那集中埋伏的？那可是我們剛出來的地方啊，沒準這州里有不少人在幫他們。”

“沒準我們裏面也有人在幫他們，太危險！”

“廢話，連旅帥都死咯。”陳寬又重複了一遍。

側縱的人集合到一塊，每人蹲着，倒像諸多不倫不類的草堆聚在一起。“該怎麼走？貿然下去必定不行，不能暴露大軍的行進方向。”“這肯定是那幫犢子裝出來的，怎麼樣，屠了吧。”

“幢里已經討論過了，各縱派人，裝成潰兵下去，探探虛實。”縱長回應眾人的低聲討論。

“如何偽裝？”

“屍體，把剛才那些屍體弄回來。”

陳川拖來一具屍體，從鐵皮壺裏倒出些許清水，把臉上偽裝用的鍋灰抹掉，然後說了聲對不住，便動手剝下死者身上的衣物，穿上，再把自己的衣甲藏好。太陽高懸，陽光正好不偏不倚落在樹梢。其他人陸續收拾好，陳川也學他們，揩一些泥在臉上。

很快聽到子規聲，在命令出發，山林中便稀稀拉拉躥出狼狽的人。偽裝的斥候們都盡量跑得慌慌張張，陳川就着坡勢，“蹭蹭”下了山，看到村子裏真的一片和諧。

眾人下到平地上，青草生長在山谷與山巒的交接處。草地柔軟，陳寬跑在前頭，甚至還故意摔一跤，陳川覺着可笑。陳寬率先攔住一個放牛的男子：“救、救命......”上氣不接下氣，演得真神。黃牛停下啃草，把雙眼瞪得如銅鈴般大，而對方獃獃看着，木然環視眾人，那樣的驚訝讓陳川也拿不準真假：

“兵爺，可別唬我......”

最後幾個字的發聲簡直細微到近乎自語，突然“刷”一下，那人撒下拴牛繩跑開，口裏啊啊亂叫。

眾人相顧，縱長抿抿嘴，還是朝村子走去。

陳川默默打量四周，外來者，他們是外來者，村子裏每個人停下手裏的活計，站着坐着，把複雜的目光從各處投來。太正常了，這種戒備，農人對兵士的戒備，竟讓偽裝的眾人感到難堪。

來到一座院落前，縱長叩響門扉。

吱呀，開門的是一個老蒼，縱長身形高大，彎腰向他哀求。

老者探頭望望眾人：“兵爺，小舍薄寒，恐怕難棲啊......”

陳川突然傾倒，靠在身邊人的身上，咬着牙急促吸氣。陳寬就勢上前，順着陳川衣服的沾血處往下摸:

“傷口潰爛啦！”

開門者明顯踟躕片刻，還是折身走回院中，讓眾人進來。

縱長回頭，陳川還在努力扮演，豆大汗珠被硬生生憋出。陳寬扶着他，說：“看着沒差落，這很正常。”

“放屁！偌大村莊沒有一個孩童？”縱長抓着刀柄，第一個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