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雲蓋鎮（三）
雲蓋鎮，一個有雲降落的鎮子，一年四季，雲朵時常落下，如同鳥兒棲息般準確，輕盈，在地上散開來，霧氣飄得滿街都是。如此的夢幻情景，鎮上的人們早就習以為常，像對待下雨一般平淡自然，於是有了“下雲”的說法。而在進山祭祀的時候，雲朵降落得最多，最大，人人都說這是山神顯靈，敦促着人們快快進山孝敬它們。
陳川和江離在巷道里走着，身後緊跟着第八團的兵士，但還未到巷口，頭頂的雲團就降落下來，如此之大，好似一個罩子蓋住了整個雲蓋鎮。
無聲，沒有重量，所以很輕，很輕，像是攤開一幅純白的嘆息，又像是展開了一塊細密的棉團，雲一落到地面就如煙霧擊牆，往四周漫，漫得滿街都是朦朦朧朧，漫得滿眼都是如夢如幻。
雲霧一直延伸到古樹崖，只有在此刻，進入古樹崖的通道才真正打開。
雲霧混淆了聲音和視野，明明人在前面走着，腳步聲卻從背後傳來，就在這一片白色的迷霧中，第八團的兵士們找到了被擊暈的領隊，把目標跟丟在了巷道中。
陳川和江離衝到街上。
街道上都擠滿了人，一同像東方涌去。跟杜城的喧囂不同，這裏充滿着喜慶和希望，人們嘈嘈雜雜，眼裏都是憧憬，無論是被大人高舉在頭的小孩子，還是拄着拐杖受人攙扶的老嫗，他們都在喜悅的笑，隊伍里有專門的鑼鼓，眾人就跟着鼓聲鑼聲一起有序前進。
人們穿越在雲朵帶來的白霧中，陳川和江離也混入他們，呼吸着濕潤、溫暖的空氣。
可見度再一次下降，這時連兩旁的街坊也看不見了，只能看到身邊比較近的人。這真的像是在夢境裏漫遊，只有人們的交流和大笑在給予你現實的聲音，在四周回蕩着，如此和諧，只是信步前進，像收到了什麼指引，但又沒有方向，沒有感知，僅僅相信身邊的人，相信身邊的伴侶，一步一步穿行在輕飄飄的夢中。
如此觸人心弦的，卻並不是冒險，而是一場祈禱，一次進軍，只有勇敢的人才會受到山神的認可，獲得進入神秘古樹崖的資格。
就在此時，一朵鐵禮花在前方綻放。
人們爆發出一陣歡呼，頃刻間，一朵朵明亮燦爛的金花在空中綻開，照穿了雲霧，給眾人指引着方向。
空中的光亮透過濃厚重霧，灑在每個人的眼中，那些眼睛就充滿了憧憬和欣喜。
鐵禮花有的靠甩，有的靠打。甩的是直接往頭頂揮起勺子，甩出一長條鐵水，鐵水下落時會散開，如同向下開花；打的是一人把一勺鐵水舉到空中，突然向下撤走木勺，另一人用打板往上猛擊還未攤開的鐵水，剛剛縮成球狀的鐵水就被向上打開，艷麗璀璨之花凌空綻放。
陳川忍着腳掌的劇痛，血跟着腳步一路淌成紅線，貫穿與身後的人群，但是血腥味都被濕氣和歡呼所掩蓋了，就連他此時也不由沉浸在這如夢場景里，腳上的疼痛反而增強了他的感知，讓他所有的感官都深深泡在這霧、這雲、這祈禱中。
追兵不知跟在何方了，鐵禮花冷卻凝成的小鐵珠輕輕打在人身上，禮花不斷綻放，鐵雨不斷灑落，一陣陣的光亮在空中時時發出，穿過重重霧靄，給人們鍍上一層金黃。
此時遊街的人數達到了頂峰，這場祈禱幾乎掏走了雲蓋鎮所有的人口，孩子被大人抱在懷中，舉在頭頂，有的哭，有的笑，更多的是在發愣，人們都說這是山神們顯靈，在跟發愣的孩子說話呢。
究竟是雲團讓光亮變得柔和，還是光亮讓雲團擁有了溫度，怎能分清呢？總之是人的呼吸、人的聲音、人的活動讓這一切都有了意義，但他們不知道，他們心裏只裝着遠處的古樹崖和山神，涌成一片潮水，但是居然沒有踩踏，哪怕雲層遮擋，也井井有序毫無混亂，那是因為有禮花的指引，以及每個人心裏的虔誠。
全身心的祈禱，一萬種專註，一萬種祝福，祈禱來年平平安安，祈禱來年風調雨順，祈禱來年無病無災......遊人在心底默默傾訴願景，當傾訴的人多了，鎮子本身就在祈禱。
在這裏，遠離了戰亂，遠離了災荒，不過有時候又會覺得，是戰亂和災荒才讓祈禱如此虔誠：倘若安定祥和，誰又會把一切的心愿都寄託到神靈上？
鑼鼓和鐵花將人群帶出鎮子，來到了郊外，雲霧變薄變淡，好似一層若有若無的輕紗。擺脫了街道的擁擠，人們忽然一擁而上，圍着鐵禮花的綻放點，擠成一圈又一圈，好像爭搶着什麼東西。
鐵禮花鐵禮花，鐵禮花就是鐵犁鏵，用廢鐵犁鏵熔出的鐵水，花才能勻顯得艷的。高溫無比，散發熱量，扭曲光線，紅光炙熱。但是此時推車裏裝着的鐵水居然慢慢變得澄澈，原本紅亮的熔鐵，頃刻化成了清水。
鐵水怎麼能變成清水呢？或者說，鐵怎麼變成了水呢？這全是山神接受了人們的祝福，傳說喝了這水能得到山神保佑。人們便一窩蜂地搶着來喝。
青蔥郊野一望無際，只有正前方橫貫着一道巨大的裂口，古樹崖就在不遠處。
古樹崖其實是一條大裂谷，有千里之長，橫貫在社州與嶂州邊界上，向東北連接嶂州的山系，向西南抓住東山山系的尾巴，而雲蓋鎮是最靠近古樹崖的鎮子。
這時身邊的人已經不如剛才那麼多了，全都是精壯的小伙，他們扛着祭祀用的豬狗、玉器、香燭、穀物、活魚，各式各樣，琳琅滿目，全是鎮子對於祭祀的心意。人們停頓一下，在做最後的準備。
陳川不由感到緊張，江離吩咐他從包裹里取出甲胄，穿上，並用衣服遮擋。陳川把絳刀重新系在腰間，江離遞給他百敷散，讓他治療自己的腳傷。
觀察得到古樹崖那無法想像的豁口，那無比崎嶇險惡的崖壁，那幽暗詭異的深淵，其中交叉縱橫的古樹枝蔓，如虯龍般粗壯，盤繞在岩壁上，充滿撲面而來的力量感。
而更遠處，又有一層層雲朵掛在許多連綿的高山上，那些都是嶂州的深山，雲層掛在山腰上，同樣是說不上來的壯觀。
懸崖上唯獨穿出一條樹根，斜斜向下，那是山神給眾人生成的道路，雲霧一散，就可以順着這條樹根進入古樹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