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最後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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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三省匆匆趕到第四實驗大樓,進了電梯一看手機,用了九分鐘,鬆了口氣。
古教授人如其名,古板,古怪,復古。
他穿長衫,留長發,冬天圍着長圍巾,配上黑框眼鏡和長鬍須,地地道道的民國范。
他給他們上古代漢語課,每節課都是提前五分鐘到教室,準時下課,從不拖堂,也不提前。
他上課時從來不看教案,一站上講台,就是從容不迫地娓娓道來,引經據典,從不錯漏,而且板書工整,一絲不苟。
除了課程內容,他幾乎不參與任何社會熱點討論,不像有的老師,好像時事評論員或者政治家,每次上課前幾分鐘都要講述剖析剛剛發生的社會事件,顯示自己心懷天下,見識不凡。
當然,他也幾乎不跟同學們在課外聯繫,沒課的時候,就窩在他的辦公室看書寫作,跟那些上行政班的同事一樣,呆到六點離開。
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這幾乎是所有同學對古教授的評價,葉三省也是如此。
所以現在突然接到古教授的電話,要跟他見個面,心裏非常震驚和奇怪,不過正好擺脫賈茂晉的糾纏。
出了電梯,快步走到古教授的辦公室前,計算時間剛好十分鐘。
人文學院在學校不算第一流的大院,辦公場所稍微有些緊張,一般都是三四位老師共用一個房間,但是古教授的辦公室是單獨一個人的。
幾年前他主持了一個關於錢鍾書研究的課題,獲得國家藝術基金支持,提升了人文學院在學校的地位,他自己也因此額外待遇。
辦公室門上就掛着一塊“錢鍾書研究所”的隸書銅牌,應該是古教授自己寫的字。
葉三省敲了門,裏面傳來古教授一慣波瀾不驚的聲音:請進。
葉三省推門進去,古教授坐在座位上面對電腦上打字,微微點點頭,說:你稍坐一下,我把這點弄完。
葉三省說好,走到沙發坐下,又起身到飲水機用紙杯倒了一杯水重新坐回。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這個大家眼中古板冷漠的教授不會在乎他這麼做。
沙發的位置很好,空調能夠直接吹到。當然,如果長時間呆在這裏工作,那也承受不住,古教授佈置辦公室的時候,應該也考慮到了這點。
葉三省慢慢定下心來,打量這間古教授專用的辦公室。
大約有二十多個平米,整潔如同古教授一慣的衣着,除了辦公桌,沙發,就是整齊擺放在兩邊牆壁的木製書櫃,裏面擺放着各種書籍,以古舊為主。
古教授的辦公桌后牆壁上,掛着一副對聯:
千家山郭靜朝暉
萬里風雲開偉觀
卻是行書。看樣子還是古教授自己寫的。
葉三省掃視完畢,看不到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想摸手機,覺得不太禮貌,顯得沉不住氣,便息了這個念頭,索性地坐在那裏回想剛才在宿舍門口跟賈茂晉碰見的情景,想了一會,啞然失笑。
古教授沒有讓他多等。
不到五分鐘,古教授就起身端了茶杯過來,在旁邊沙發打橫坐下,說:“說話不是打仗,需要迎頭痛擊,所以我讓你先坐一下,等你身體不熱了,心也安靜下來,我們才好說話。”
葉三省怔了怔,沒想到古教授的開場白這樣奇怪,接不上話,只好憨憨一笑。
“你是這一屆學生中我最看好的,沒有之一。”古教授沒有理會眼前這位學生心裏在想什麼,自顧自地按照自己思路說下去:“所以我特意把你叫過來,想在你離開學校,踏入社會之時,給你一些建議。”
“謝謝古教授。”葉三省趕緊答謝,身子坐直了一些。
“這是老師應該做的。比起授業解惑,傳道更重要。當然,所謂道,每個老師都有自己的解讀。我呢,更側重於社會經驗,歷史經驗。”古教授緊緊地盯着葉三省,突兀地問:“你將來想做官吧?”
葉三省嚇了一跳。
怔了一下,決定老實回答:“上午剛剛接到正式錄取的通知。”
古教授點點頭:“應該是。張總那個公司,讓你直接過去當主管,還有山長葯業,華西證券待遇都不錯,你都拒絕了,聽說你考公務員,一直在看書,所以我想在你離校時,給你說說,一些……作為老師的建議吧。”
葉三省再次有被看穿的尷尬。
古教授說的張總,是貢城濱江地產開發公司的董事長,葉三省實習的時候到那裏做銷售,三個月賣了十七套房,獲得過一次月銷售冠軍,張總宴請銷售精英吃飯的時候,專門給葉三省許過諾,畢業了去他那裏,直接做主管帶團隊,不知道古教授怎麼知道。
還有,山長葯業和華西證券都是葉三省做過兼職的企業,留下了不錯的印象,他們在學校招聘的時候,肯定提到了葉三省,古教授這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也知道?
更重要的是,古教授怎麼知道他的理想是從政?
雖然現在說從政還很遙遠,但葉三省真的這樣計劃的。
他一直以為自己深藏不露,誰知道不僅賈茂晉看出來,連莫名其妙的古教授都知道。
“謝謝古老師。”
他只有結結巴巴地感謝。
“你們都覺得古老師很怪吧?對,就是怪,言行舉止不與尋常,這是古老師給自己做的人設,貼的標籤。在大學裏,可以這樣,而且這樣容易給人一種恃才傲物,清高自許的認知,不知不覺中就先把古老師當成了一個人物,當成一個學識深厚,博學多才的人物,這正是古老師想要的結果。好比那些藝術家喜歡光頭,留辮子,奇裝異服一樣。當然,古老師的確博學多才,當得起這個標籤。”古教授笑笑,話音突然一轉:“可是,當官不是這樣。你以後進入政府,第一條原則就是:當官莫為怪。”
葉三省有些呆住。他完全跟不上眼前這個刷新了他認知老師的思維。
“比如你今天的衣着。我知道你大學期間勤工儉學,掙了不少的錢,比一般的工薪階層多得多,但是你接下來要進入政府機關工作,不能像你以前在企業做銷售那樣,天天西裝領帶皮鞋,周五鄭王,成熟自信,而應該回復到你一個學生的本份,該青澀就青澀,該拘謹就拘謹,該裝不懂就裝不懂,該鬧笑話就鬧笑話,還有,該顯窮的時候就顯窮。衣寇楚楚的人,不是騙子,就是**和偽君子。雖然這是一種偏見,但一旦這種偏見存在於你的某位同事,領導心中,你就可能成為受害者。你遠超同齡人的經歷和成熟是你將來成長的強大助力,就算你要讓同事們覺得你是一個可以造就之材,能力出眾,也得有一個過程,讓他們了解熟悉你從初生牛犢到油滑老手的過程。不能一出場就技驚四座,這跟主席說的‘下車伊始大放厥詞’一個道理。這也是怪。”
葉三省更加懵。
“所以,最少你一開始的時候,需要和光同塵,入鄉隨俗,而不是獨行特立,卓爾不凡。”
“然後,第二條,是善於跟同事打成一片,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這是從第一條下來的。有人說過,政治其實很簡單,就是把自己的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敵人搞得少少的,但是怎麼到達這個目標?還有,是不是一味的團結,團結得越多越好?這裏面還是有個度……”
接下來十分鐘,古教授整好以暇,從容不迫地給他講述了十分鐘為官之道,像他以前上課一樣條理分明,舉例詳實,最後,古教授篤定地結束說:“今天有些突然,你也沒有心理準備,這麼多條新知識你可能無法立刻消化接收,不用擔心,我做了一個文檔,等會我會發到你的QQ郵箱,你下去慢慢分解掌握。”
他們有年級群,雖然古教授沒有跟他加QQ好友,但能夠查得到他的QQ號。
葉三省在古教授講解的過程中已經回過神來,認真聽了大半,大半都理解,至於運用,那要看以後。心悅誠服地說:“謝謝老師。我一定好好咀嚼體會,不辜負老師的苦心。”
“沒啥苦心,舉手之勞,小技而已。”古教授長長地說了一番話,現在輕鬆愉悅,心滿意足地吐口氣,不屑地說。
一個疑惑在葉三省腦海閃過,囁嚅着正想開口,古教授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你是不是想問,古老師這麼了解……人情世故,世事洞察,為什麼在學校沒有混過一官半職?你行你上啊!呵呵,志不在此耳。”
他指了指辦公桌後面那一排書架,“最上面兩排,都是我的書,算是我的成就吧。做官太累了,而且光是明白該如何做還不夠,很多時候還得委屈自己去那麼做。我不是做官的料,不能變心從俗,不能隨波逐流,同流合污,所以我早就想清楚了,我不做官,我做學問。我是小乘,只想自己著作等身,只渡自己,三省你可以為大乘,你可以做官,通過做官做大事,幫助更多的人。”
“謝謝老師的看重”葉三省強笑道。
“不是看重,是你自己有能力,也有理想。你不用懷疑自己,你肯定能夠在這條路走得很遠,但是,當你獲得權力之後呢,你會怎麼做?”古教授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這是我今天想跟你說的第二個問題。”
葉三省略一思忖,半真半假地故作茫然答道:“為國為民吧。俠之大者。”
“倘若真有這樣的決心,那當然好,也不用老師來殷殷提領。”古教授不置可否,“沒有真正嘗試過權力的滋味,你不會懂得權力的腐蝕能力有多強,就像超市的自選商品一樣,彷彿那裏一切東西都擺出一副任你拿的樣子,沒有任何阻擋你,可是你要明白,你最終要付出代價的,而且往往是超出你想像的代價。”
葉三省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有權不用,過期做廢。身懷利器,凶心自起。權力有即時性,非常容易過期,似乎時刻都在提醒官員們馬上兌現。權力又具有暴力、強制性,能夠隨時碾壓那些普通人,容易唆使官員放肆使用,傷害別人,滿足自己的**。這好像一個人如果富了,他不誇耀一下,這富的意義就喪失了一半。所以將來成為官員,擁有權力,更要克已復禮,戒驕戒躁,謙虛謹慎,心懷敬畏。”
葉三省的表情嚴肅凝重起來。
“你可能會覺得老師交淺言深,冒昧唐突,但是呢,不說這些話,老師憋得難受。”古教授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三年多前,還算新生的時候,你施展手腕,擠進院學生會,你以為董老師不知道?我勸他保持沉默。這種行為固然可能是投機,是野心,也可以看成積極,上進,我們不想讚揚,也不應該反對,拔苗偃長,也不扼殺,甚至,我那時候就知道肯定扼殺不了。我觀察過你,看出你那雙平靜眼睛背後隱藏着的野望,象什麼呢?像誰?有一點像電影演員章子怡。我就覺得你可能是這一屆學生中最有發展的同學。”
“後來你掙了錢,能夠匿名贊助胡麗同學,她能夠考上師大的研究生,應該要算你一份功勞。也多少讓我為當初的決定放了心。”
“還有一個原因。”古教授自失地一笑:“身懷屠龍術,無處施展,技癢難受,遇上你這麼一個學生,多少想試一下。所以四年我一直**你,有些時候在力所能及的時候悄悄幫助你一下,所以現在也找你來說這麼一番話。”
葉三省恍然。原來他在學校做事一直這麼順利,還真以為自己無所不能。
剛才古教授說到這一屆學生時,他想用賈茂晉來謙虛一下,現在又想把剛才賈茂晉的事說說,向古教授討教,遲疑一下,卻終於沒有開口。
“最後一條:規則不是僵化教條,而是隨機應變。道之一道,玄之又玄,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古教授身體放鬆地往沙發上一靠,結束了葉三省大學生涯的最後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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