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劍出山河
數人聞聽陳冀的名字,神色皆是動容。驚詫之外,還有些許探究。
其實陳冀之名於他們而言已頗為陌生,家中師長鮮少提及,哪怕說到此人,也多是黯然惋惜,或者似惆似悵地低聲長嘆,不談他具體的事迹過往。
若非此行要來界南,他們恐也聊不起這人。
縱雖如此,也無人敢小覷大意。
當年那場血火奔流的浩劫里,陳氏六萬多將士為逼退妖氣,慷慨赴難,殺入妖境,盡數死於界南,至今屍骨未歸。
有人說,界南的風裏,響徹的都是陳氏的劍聲。
陳氏亡族之後,陳冀獨自提着把劍,遠赴界南。
戍邊十五載,無一妖邪入境。
所以陳冀是陳氏的最後一桿旗,亦是人族的最後一座城。
這樣的人物,管他實力還剩幾何,都該是敬重景仰的前輩。
談及需避其名諱,見面需躬身相迎。死後也該迎入廟堂,享萬人祭拜供奉。
柳隨月小心覷向傾風,忽地想起先前紀懷故竟然當著她的面口出狂言,腦子“嗡”得一響,忙嘴拙澄清道:“我我我、我可沒說過你師父的壞話啊!我——我師父對你師父很是推崇!”
刑妖司上山的路邊有一間簡陋的木屋,十多年無人居住,卻常有人幫忙清掃,逢年過節還會添置新的器物。
柳隨月繞路途經時,偶能看見幾位前輩在屋前的空地上練武。
柳隨月不知那是誰的住所,後來問師父,師父只含糊而篤定道:“他會回來的。”
此前一直未曾深想,此時忽然覺得,那該是陳冀的故居。
他人雖已不在京師,刑妖司里卻還有人守着他的名。
想來陳冀當年必然是個風采卓絕、才驚四筵的人,可惜自己無緣仰其風華。
空氣倏然沉靜的幾息里,袁明眸底光芒閃爍,亮得傾風都忍不住側目看去。
這個不怎麼愛說話的青年,第一次主動搭腔,鄭重朝她行了一禮,木訥又誠懇地道:“原來是陳先生的弟子。失禮。久聞先生高義,本想來界南拜會,可聽聞先生不喜閑人打擾,所以只能感念於心。”
傾風很不習慣有人這樣拜她,感覺是在透過她拜她師父的墳頭。不大吉利。草草抱了個拳,回道:“哪裏哪裏。”
柳隨月幫她說出了心裏話:“原來你還能說那麼長的話!”
袁明遞去個輕飄飄的眼神,又退回人群後方,轉身前可以瞥了紀懷故一眼。
紀懷故面露窘態,思忖間手上力道漸輕,橫在胸前的劍也傾斜下去。他頂着數人的視線,嘴唇翕動了半天,還是放不下這個臉,梗着脖子狡辯道:“我不是說前輩的壞話。”
傾風和顏悅色地一聲笑:“沒事,我知道你諷刺的是我。”
紀懷故各般心緒交錯起伏,問得自然也不怎麼平和:“你究竟是什麼大妖遺澤?不必再戲耍我等了吧?”
“界南這樣的苦寒之地,遠不似京城鍾靈毓秀,唯有荒山衰草,落日斜陽,難出奇才。”傾風彎腰拍了拍衣擺,將上面蹭到的灰塵撣去,說得風輕雲淡,“我這人從不說謊,我的確沒有襲承什麼大妖遺澤,師父只是看我可憐才教我學劍。”
紀懷故將信將疑,但見傾風說得太過真切,到底沒有吭聲。
那頭狐妖卻“呲”了口氣,嚷嚷着叫喚起來:“陳傾風,你果然好噁心,我更討厭你了!你能不能說幾句人話?”
傾風戲弄他就直白多了:“我師父說了,做人做事,要留七分餘地。你這隻鄉野之狐懂什麼?這叫中庸之道。”
“啊?”柳隨月用氣音插嘴,“七分是不是有點太多了?”
紀懷故怎麼可能聽不出她句句帶諷,字字帶刺,心下很不痛快
,握劍的手指在粗糙刻紋上用力扣划,用力咬着牙根暗罵。
他出生權貴,身邊人皆是捧着他、順着他,便算是官居高位的權臣,也不會當面駁斥他的話,又哪裏受過傾風這樣的奚落?
只是此事確實是他失了道理,他不想因此與傾風起了衝突,反叫狐狸看好戲,於是強行忍下了。
好在傾風沒繼續抓着這個錯處含沙射影,抬頭又逗起那隻暴躁的蠢狐狸。
“無尾狐,你如今還剩幾條尾巴?”
“啊——”狐妖本在看戲,被傾風一挑又抓狂道:“陳傾風!就算你今日跪下求饒,我也不會放過你的!”
傾風困惑:“說來奇怪,斬你尾巴的是我師父,為何好像你更恨我?”
狐妖說得振振有詞:“我輸給你師父,那叫技不如人,我認了。可你在旁邊笑話我,用你人族的話說,那叫厚顏無恥,德行缺失!”
傾風欣慰道:“看來你這幾年除修行外,還多念了兩本書。那我也得斬你一條尾巴,才能叫你願賭服輸。”
“你來管我做什麼!那猢猻罵你師父,你就這樣放過?”狐妖不大高明地挑唆道,“打他啊!不打他一頓人人都敢來欺你師父!”
“打我?”紀懷故昂首挺胸,威勢十足地問,“你可知我父親是誰?”
傾風失笑。
這蠢狐狸要是吃這套,也不至於混成今天這等凄慘模樣了。
“有病吧?我管你是誰的兒子?沒出息的玩意兒,我只管自己是誰祖宗!”狐狸哼哼唧唧地罵,甚至不忘替別人拉個輩分,“陳冀就是你爹的祖宗!”
“放肆!你這小畜生!”
紀懷故惱羞成怒,喝罵中長劍出鞘,劍氣半道落在了正前的四方桌上,剩下半道劈在了牆壁上。
那該是把寶劍。四方桌應聲坍塌,斷裂的截面佈滿各種粗淺不已的划痕,連白牆上也留下了一道半米長的浪紋。
紀懷故:“你有膽出來,到人前說話!”
傾風玩味地道:“狐狸,你不對勁啊。往日你罵我師父,三百句都不帶重樣的,怎麼今日一直在替他說話?”
狐妖頓了頓,那副欠揍的腔調怕是刻在骨子裏,怎麼也改不掉:“我只是說實話。我是討厭你師徒,但更瞧不上他父子。”
“真是一隻小畜生,在這裏大放厥詞!怕是連井底都沒出過!”紀懷故立起劍尖對着屋頂,殺戾之氣深重,“我告訴你,當年妖族破境,是我父親率士兵平定作亂妖族,大捷!而陳冀銳意盡挫,自困界南十餘載!我父有哪裏比不上陳冀?”
“紀懷故。”傾風冷笑森然,用所剩不多的耐心克制道,“我這人,記仇得很,尤其是記恨說我師父壞話的。這是你第二次。”
她端起那杯涼了的茶,向後潑了出去,手掌一翻,用力反扣在桌。
“再有第三次,別怪我出手教訓你。”
狐狸更怒:“放屁!我有萬生三相鏡在手,你還想騙我?”
“你大可隨意找人去問!”紀懷故全然不理會傾風的警告,“再胡說我就撕爛你的狐狸嘴!”
狐妖不甘示弱,滿嘴穢言:“紀懷故,你以為你父親是什麼人物?他當年不過是跟在陳冀身後的一條狗。分明比陳冀的年歲要大,卻顛顛地叫他大哥!”
紀懷故勃然大怒,舉劍四砍:“你給我閉嘴!死狐狸!你休得中傷我父親!”
狐妖也拔高了聲音,不知做了什麼,狹小房間內似乎四面都是他的喊叫,跟破窗老屋裏的風一樣,無孔不入。
傾風捂住了耳朵,還是覺得他吵鬧。
“我偏要說!你父親的軍功,不過是跟在陳冀身後,讓陳冀在前打殺,他在後方挑揀屍骨,是偷來的的功績!陳冀要來駐守界南,不屑與爾
等蠹蟲計較。可你父親能有今日,受朝廷重用,全是靠的陳冀英勇,見着陳冀,不得磕頭叫聲祖宗?!”
傾風下意識地看向柳望松,用眼神詢問。
從未聽陳冀說過此事,聊過此人。她還真不知道。
柳望松也恰有所感地朝她轉過頭,頷首示意。
傾風眉尾輕挑。她師父還真是淡泊名利。
劍光泠泠,劍聲颯颯,擋不住狐狸的聲。
紀懷故劈不開這蜃樓,又找不到狐妖,被他激得失了理智,口不擇言道:“陳冀當年離開京城時宛若一條死狗……”
他瘋話未落,傾風掌心蓋住那個茶杯,揚手往外一推,看似不着力的一個動作,將杯子砸了過來。
侍衛旋即抬刀作擋。瞧它砸來的速度分明不快,可與刀刃相碰時,才驚覺那力道大得驚人。他兩手握刀竟沒止住,刀鋒反被帶得后傾,將要刺到臨近的紀懷故身上去。
紀懷故足尖點地,朝後速退。
杯子順着軌跡撞向牆壁,飛濺而起的碎片又迎頭罩來,鋒利地割裂了紀懷故的側臉與衣袖,連同四名侍衛都未能反應。
紀懷故的叫罵驟然消止,不敢置信地望向傾風。
狐妖唯恐天下不亂,撫掌大笑:“打起來!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