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出山河(你不知道我在刑妖司過得有)

劍出山河(你不知道我在刑妖司過得有)

這話從界南一直忍到現在,傷到陳冀之前,也曾傷過傾風自己無數次。

她想過表述得再委婉些、含蓄些,挑一個更恰當的時間,風輕雲淡地同他道:“師父,‘花發多風雨,人生足離別’,塵世眾生皆是如此,你不必替我難過。”

可結果既是註定,不如還是說得直白。

每一次演練的畫面里,陳冀的臉都是空白。就是現在,傾風也不敢轉頭去看他的眼睛。

白澤抬手接過了托盤,放到一側的桌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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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冀紊亂的呼吸;右腳往前邁了一小步,鞋底與地面拖沓發出的摩擦;低下頭,靠在傾風耳邊,欲言又止的一個屏息……

無數細碎的聲音都切轉成了漂流的畫面。

從高空的浮雲到飛滾的沙礫,從殿前的空階到案上的燭火。天長地闊,傾風在那些零碎的剪影中搖搖蕩蕩,等着陳冀將醞釀的話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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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在她肩上的力道卻是漸漸鬆了,隨着身後那人後退而遠離。

傾風不敢抬頭,只從餘光里捕捉到陳冀的一抹衣角,和他死死攥緊,又無力鬆開的左手。

直到走出房門,陳冀也未再與她說一句話。

下山的時候,陳冀走得很快。傾風小跑着跟在他身後不敢叫他,中途見他不是往木屋的方向去,便停了下來,留他一個人冷靜。

她獨自在原地站了會兒,環顧四周,第一次覺得刑妖司小,六座山峰連成一塊兒,也沒什麼地方好去。

天色已陷入昏暗,頭頂殘月如鉤,主道兩側的石燈相繼被挑亮,映照出林間的深深樹影。

妖力點的火帶着一種幽微的青綠,如同夏日草叢裏出沒的螢蟲,又好似星光遍灑在春日的綠湖。

傾風坐在石階上,看着對面山道上盤旋蜿蜒的光線,聽見不遠處弟子嬉笑打鬧的聲音,思緒放空,不由飄到九重天上,想着十幾里地外的上京此時是否應該是花燈滿城,熱鬧非凡。第一次對京師有了興趣。

不知道時候回界南,也不知還有多久的人世路,既然難得來一趟,離開前見識一番也是好的。

傾風從懷裏摸出錢袋,掂量着數了數裏面的銅錢,打算明晚去京城逛一逛,順道給師父買幾件衣服。

剛揣回懷裏,便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帶着穿雲裂石的氣勢,在高處呼喊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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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風陡然一個激靈,回過頭。果不其然正是那隻愚蠢的狐狸,他大吼着從遠處衝撞過來,嘹亮高亢的聲音徹底打破了今夜的沉靜。

“陳傾風你果然來了!你為什麼不給我回信!你知道我為了寄出那封信費了多大的工夫!陳傾風你好沒良心!”

下坡的路太抖,狐狸衝過了頭,急停時差點滾下去。

“哎喲”慘叫了聲,四肢並用地扒住石階,穩住身形才回來找傾風。

傾風此時已經沒了與他插科打諢的心,伸手拉了他一把,應付地說道:“你還在啊?”

“你這是什麼態度!他鄉遇故知,不該是件幸事嗎?!”狐狸一屁股坐下,開口便是訴苦,“你不知道我在刑妖司過得有多苦!”

傾風見他身上穿着整潔的儒服,皮膚比起在界南時的風吹雨打還白嫩了兩分。該是過得很滋潤才對,哪裏稱得上吃苦?

這狐狸天生便有着滑稽的本事,他一來,傾風的心情被抬得不上不下的,笑也不是憂也不是。聽他要開始不着邊際地瞎扯,說了一句:“狐狸,看來你這妖確實挺不識滋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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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起身,往山下走去。狐狸也跟着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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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做事雖不靠譜,腦子也不靈光,但知道的東西着實多。一聽說她來了刑妖司,就知是為了做什麼。

不過追着她前後左右打量了一番,只摸着下巴奇怪道:“沒看出什麼變化啊。”

傾風隨手摺了枝路邊的野花,說:“你想有什麼變化?”

“臉色紅潤,法力大增之類的!”狐狸在她身邊跑來跑去,“我還想你也分我兩年氣運,我的第四條尾巴快修出來了。”

傾風說:“你別修了。我喜歡你一條尾巴的樣子。”

“滾滾滾!”狐狸氣得炸毛,“你這人嘴裏沒一句好聽的話!”

他把傾風手裏那朵嫩黃色的花搶了過去,插到路邊的石燈上,又很沒骨氣地跟上來,續問:“陳冀帶你來刑妖司,不就是想讓白澤給你續命嗎?是白澤不願意,還是你腦子犯軸,連這樣的好事都不要?”

他說的是問句,不過自己早有了答案,一腔怒其不爭的語氣道:“以我的經驗來看,白澤不是出爾反爾的人。所以你着實病得不輕!”

“你以為是我想留嗎?我怎麼知道你們先生到底要做什麼,非把我留下來。讓我在他院裏洒掃,跟他念書,還不給工錢!”狐狸頓時泄氣,蔫頭耷腦地說,“我的先祖九尾狐,曾經就是第一代白澤的隨侍,跟着他授業傳道。唉,好命苦啊,怎麼到了我這兒,還是得做白澤的手下。我一點兒都不想念書!”

狐狸撇撇嘴,表情複雜道:“你究竟是在損我還是在誇我?不是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你的嘴怎麼還是那麼不留情?”

“他覺得我是陳氏的根,定然是有緣分,才會在冥冥之中,在我將死之時,遇到陳氏六萬人的隕落之地,得以僥倖存活。

狐狸緩過氣來,膽子又大了,躍躍欲試地走進院門,扯着嗓子喊話道:“陳傾風,要我說,自私是萬物本性,人之常情,何況你跟陳冀在界南這麼些年的功績,白澤自己也願意,拿他幾年修為不算什麼。你現在還可以反悔,回去找白澤說想要活命,順道也分我一年!”

狐狸第一次詞窮,翻空肚子也找不出該說的話來,只覺心裏很不痛快。盯着手裏的蘋果,狠狠咬下一口,囫圇啃完半個,罵道:“那壞胚子說的果然沒錯!”

今日在小潭前,她對着滿池波瀾的水面,已經想明白了。

“壞胚子?”傾風知道他說的是林別敘,覺得這稱呼與那人貼切,可惜能看透林別敘本質傢伙的太少,好奇道,“他說什麼了?”

抓了抓頭髮,堅持道:“反正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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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風驚道:“你祖上原來還是個文化人啊?”

她背倚着牆,回憶着地同狐狸說:

一隻腳輕踩在院門內,另外一隻腳朝着山道,潛身縮首,做足了逃跑的準備。

他轉着腦袋看了一圈,評價說:“好寒酸的院子,什麼都沒有!”

狐狸見她真的要來抓,立馬尖叫着逃開。

“你知道嗎?我師父是不迷信的,也曾訓斥那幫滿口胡言的遊方術士欺騙蒙昧的百姓。但是百姓信奉鬼神尚可說是尋圖安心,如我們這般的修道之人,卻是萬萬不能。可他還是為了我,聽了江湖道士的鬼話,給我改風水,為我點燈求長生。還因此被你笑話過。”

“其實他也清楚我不會同意,不過是抱着一點僥倖,才帶我來京城。”

狐狸安心下來,過去抱着凳子坐下,嚷嚷道:“活着不好嗎?陳傾風?”

“他說你們這些滿嘴大義的人毛病都多!”狐狸豁然起身,將手裏的果核往外一丟,暴躁道,“煩死了!我懶得管你!走了!”

狐狸難得在她臉上見到這種被震懾的表情,當即得意起來:“這有什麼?你瞧我這麼聰明,也該知道我祖上是大人物!”

他喊道:“要不是林別敘說你一個人在這裏傷心,我才不來找你呢!”

傾風從牆後轉出來,狐狸嚇得趕緊后跳。她斜了一眼,彎腰抱起木柴,進后廚燒火。

傾風一路追着他翻了座山,回到自己木屋附近,才停了玩鬧,放下袖子道:“我要回家了。”狐狸累得精疲力竭,發覺傾風果然是在戲耍他,氣得跳腳,見她真的要回去了,又好奇道:“你住在這兒啊?”

他甩着袖子,長吁短嘆:“那我的兩年氣運也沒着落啦!”

“難怪你能讀懂萬生三相鏡背面的密文。”傾風對他刮目相看,“蠢狐狸,原來你不光會說大話啊。”

傾風冷靜地道:“先生如今處境何其艱難,我師父當年都不肯要,我又怎麼會要?他世事洞明,看淡生死,只是在我這裏魔怔了而已。”

傾風笑說:“那你去找他賠你的狐狸毛!”

“就算我要死了——”傾風冷笑一聲,“拔光你狐狸毛的時間還是有的!”

傾風不知道怎麼跟他講這道理,因為光論活着這件事,她自己都說不準好還是不好。

傾風出了身汗,覺得這狐狸的反應着實好笑,積沉的惆悵隨着汗水疏解了大半,不再逗他,徑直往後院去,提了兩個桶過去打水。

傾風洗完手出來,見狐狸踮着腳,一幅草木皆兵的模樣,踢了下邊上的矮凳,說:“坐吧。”

傾風笑了起來,欣慰道:“但是這次回京城,我發現他其實不需要我擔心。他也有親朋,有師友,有鴻鵠志向,有明朗前程。就算我走了,他也不會是一個人。”

狐狸不假思索道:“那不一樣!”

狐狸在外頭徘徊不定,轉了好幾圈,還是小心翼翼地進來。

從靠牆的竹筐里摸出個蘋果,抬手拋給他。又撿起一個,在手裏轉了兩圈,眼底帶着幾分迷濛。

傾風仰起頭,靠在牆上,注視着被上翹瓦檐遮住的半片天,說:“算了。”

“其實我是無所謂能活多久,每次妖力侵蝕的時候都太疼了,就是當場死了也不會覺得遺憾,反倒是種解脫。可我不忍看我師父形單影隻、孤身一人。我若走了,他怎麼辦?人總該有個念想吧?”

一狐一人沿着山道飛馳而下。

她聲音平靜,說得輕描淡寫,卻藏着濃烈的不舍。

狐狸鬧不清她是不是當真:“等等!你等等!你不要嚇我!我是開玩笑的!”

狐狸張開嘴,瞥見傾風神色,又把喉嚨里的話咽了回去,安靜聽她往下說。

狐狸聽着逼近的腳步聲回頭一看,發現傾風袖子都挽起來了,一副誓不罷休的架勢。霎時頭皮發麻,三魂七魄嚇丟了一半。

傾風不想再提,陳冀現在還被她氣得七竅生煙,不知躲在哪裏傷懷,換了話題問:“你一直留在刑妖司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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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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