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劍出山河
山羊鬍的身軀如根生在原地,一動不動,只轉動着瞳孔在傾風與泥像之間反覆比對。
然而尖銳的獠牙、外突的耳骨,無不互相對應。
他第一次發覺這泥像做得逼真,叫他連自欺欺人的指望都被滅了個一乾二淨。
對面的人不聲不語,只兩手環胸,氣定神閑地看着他。
山羊鬍忍受不住,眼皮艱難向上撩動,朝對方的目光撞了上去。
殿內的燭火照不透傾風的眼睛,那具面骨黑洞洞的雙目,帶着種陰怖森涼的氣息籠在山羊鬍身上。
只窺覷了一瞬,山羊鬍便全然忘了傾風本來的面貌,眼裏心裏都是那戾氣深重的白骨模樣。
舉父殘留的妖力,與傾風自身釋放出的威勢,同在打磨他的理智,切割他的膽氣。
瞳孔顫動間,他大腦里時而空白,時而是山呼海嘯的尖叫。
夜寂得死沉,寂得驚駭。
就在連高空的風都幾被夜色凝住的當頭,傾風那句懶散開口的哂笑,無異於雷霆般在殿內落下,驚得山羊鬍寒毛陡然直立。
“你試試看,你跑不跑得掉。”
山羊鬍的右腳已經踮起來了,身體也朝門口側了大半,聞言權衡了不到一息,足尖立轉,熟練地跪在地上,兩手高舉情真意切地吶喊:“大俠饒命啊!小妖其實也是被掠來的,小妖沒殺過人!”
傾風叫他吼得耳朵發疼,別了下臉:“我都進你家門了,你還想去哪兒?”
山羊鬍戰戰兢兢,每個字都說得發虛,卻依舊油腔滑調:“小妖不敢,小妖只是想拜得端正些……”
“呵。”
傾風低笑一聲,走向殿中的供桌,將上面的果盤與香燭往邊上一推,十分大逆不道地坐了上去。
摘了面骨,順道抄過個蘋果放在鼻尖聞了一下,確認還新鮮,用衣袖粗糙擦拭兩遍,直接吃了起來。
“我哪敢受你跪拜?在你主面前,我只配跪在地上迎客。”
山羊鬍隨着她走動不停調整姿勢,將“跪得端正”踐行到底,聽見傾風在上頭陰陽怪氣,眼淚都要嗆出來。
“是我跪在地上迎客!大俠請受我叩拜!”
他挺起身行禮時,瞥見一側的泥人。
為了以示羞辱,這泥人的身高特意往矮了做,看着五短三粗。
山羊鬍舌根發苦,悔不當初,立即將頭伏得更低,跪得更矮,不敢高過泥像,裹着哭腔道:“大俠請不要與我計較!小妖都是被逼的!方才說的每一句都不是小妖的真心!小妖向來崇敬您的品行,無奈身不由己!”
傾風拖着長音“哦”了聲:“連我師父都是你主的看門狗,誰敢逼你?”
“小妖從沒說過尊師是看門狗!小妖說的是門人!小妖才是那隻看門狗!”
山羊鬍嚇得耳朵都冒了出來,趕忙用雙手捂住,不待傾風逼問,便自發將幕後人給賣了。
“是……是那賊狐狸!那賊狐狸記恨二位英雄,才行此般故意折辱,小妖曾出言勸說過,反被他惱羞成怒打了一掌。饒是如此,小妖也萬不敢!說這樣犯上作亂的話!”
這段溜須拍馬的表演傾風都快聽不下去,好笑道:“小黃狗,你到底有沒有出息?我師父人又不在,你連羞辱他的話還要收着說?”
犬妖剛要順勢說點肺腑之言,傾風幽幽接了半句:“對我倒是不留情面。看來師父說得對,我做事還是不夠狠辣,當學會立威。”
犬妖鼓着胸膛正要開口,叫她驚得一口氣行岔,彎下腰乾嘔起來,邊吐邊擠出兩滴眼淚,水光盈爍地望着傾風,面上寫滿了乞求。
……她真是什麼都沒做。
傾風沒料到這犬妖如此怯懦,丟了手裏的果核,無奈道:“罷了罷了
。此事暫不與你計較。”
犬妖忙感動拜謝,被嚇飛的魂也總算回了原處。
傾風拍拍底下的供桌:“說起來,你這座雲觀……”
犬妖會意道:“不是妖域,是那賊狐狸偷來的法寶!也不是個道觀,此地景象皆是虛幻,是用深海蚌精的殼做成的蜃樓!唯有外頭這張供桌,以及裏面那間客舍是真的。”
傾風略一點頭,續問道:“他要那麼多活人的血做什麼?”
犬妖一股腦地將自己所知往外傾倒,勢要與方才還恭順高呼的“我主”撇清干係,情緒激動道:“小妖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該是那賊狐狸偷了不止一件法寶,除卻這座蜃樓,最重要的是一面鏡子。”
“聽賊狐狸自己講,那鏡子是瑞獸白澤……自然不是現在那位坐鎮刑妖司的白澤!是許久以前的某位大妖白澤,其死後屍骨溶于山脈。又過了數百年,與地脈的靈氣相合凝出一面鏡子,持寶人將其名為萬生三相鏡。後幾經輾轉下落不明,最後到了賊狐狸手裏。”
傾風沉吟片刻,認真說:“這寶貝,似乎是我陳家的東西。”
犬妖嘴唇抽搐,心裏罵她卑鄙,嘴上連連附和:“定然是那厚顏無恥的賊狐狸從陳氏的家宅偷出來的!我與其他幾位同伴可為大俠作證!”
傾風頷首,面不改色道:“這鏡子有什麼妙用?聽名字就很是不凡。”
犬妖暗嘲道那不是你家的東西嗎?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扯出笑臉回答:“不知。那賊狐狸也驅用不了這等至寶,可不知從哪兒獲知了暫用的秘法,於是命幾位小妖在夜裏用蜃樓吸引路人,贊活人的氣血用以祭祀。”
他忐忑補充了句:“可是我等真沒殺人!就是那賊狐狸也無心殺人!僅取血一碗,天亮就放人走了,大俠可自去查證!”
傾風輕聲慢調地說:“不止是失血一碗吧?那幾人神智皆有受損。”
犬妖琢磨不出她的態度,臊眉耷眼地道:“那……那凡人進入蜃樓,被妖力傷了元氣,非我等本願。”
緊跟着又補充道:“好在大俠英明!早早發現……”
傾風懶得聽他長篇廢話,摸着自己耳後回憶片晌,兀自感慨了句:“這麼多年過去,這狐狸修為有無長進尚且不知,看來偷東西的本領倒是精進了不少。若是如今再去偷我師父,說不定還真能叫他得手。”
犬妖與她同仇敵愾,話鋒一轉咬牙切齒地唾罵:“那賊狐狸無恥至極!專行偷竊這般不義之事,刑妖司該將他押送到京城關押百年,鞭笞受刑……”
傾風打斷他:“狐妖現在何處?”
“不知。”犬妖擔心她不信,語速飛快道,“這蜃樓是由他控制,在人境隱匿飄蕩,近天亮時才會被他召回。他不讓我等跟隨,只有獻過血的人族,才可進後面那間客舍。待他取完血,再由他將人送回去。”
他叨叨着:“我自然是想替大俠出這血的……”
傾風跳下桌,在供桌上找到那個盛血的瓷碗,拿起邊上的匕首,於手心迅速劃了一道。捏緊拳頭,擠壓着血液快速流出。
犬妖伸長了脖子觀察碗裏的血,見已有小半碗,便阻止道:“可、可以了。”
傾風收回手,捏起衣角隨意擦乾,見血止住,抬抬下巴,示意他帶路。
犬妖才從地上爬起來,低眉順眼地領她過去。
后屋的客舍極為簡陋,僅有兩扇窗戶,擺了幾套桌椅,空空蕩蕩。
尋常的百姓在大殿裏熏了那麼久的迷香,早已頭暈腦脹,也在意不了這些細枝末節。犬妖都是直接將人丟在地上讓他們睡一晚上。
他躬身後退讓出位置,看着傾風緩步走進去。不坐正中,也不坐窗邊,反坐在最潮濕的牆角。心說刑妖司的人果然與眾不同。
傾風目光散亂地在屋內晃了一圈,翹起腿支使道:“你繼續去外面守觀,莫叫狐妖生出警覺。待此行事了,我會向刑妖司替你說清。可你若再敢引人進來坑害,別怪我打斷你的狗腿。”
犬妖彎低了腰:“不敢,不敢!”
他收好自己的耳朵,長吁一口氣,恢復了第一次見面時仙氣飄飄的外形,又謙恭鞠了一躬,關門離開。
傾風靜聽片刻,確定屋外無人,身體放鬆地往椅背一靠,沒有正形地坐着,等今日天亮。
剛闔眼沒多久,一陣錯落的腳步聲再次傳來,還有數人彼此交談的聲響。
傾風坐正,尚來不及皺眉,就見犬妖頂着張飽受摧殘的臉推開一條門縫,沖她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語帶悲戚道:“就……就……是刑妖司的人非要進來。”
傾風訝然。見他衣衫凌亂,形容狼狽,還小心將兩腳藏在門外,斜着身子同她稟報,又覺得有些詼諧。
犬妖未等到傾風回話,身後的人已沒了耐性,拎着他的衣領將他掀開,顧自走進屋來。
犬妖不敢入內,扯着嗓子在外面喊話:“這幾位少俠是從京城的刑妖司遠道趕來,為了追查狐妖的下落……你們,你們好好相處!”
說罷已夾着尾巴跑了。
傾風八風不動地坐着,毫不避諱地打量新來的幾人。
為首的是個華服錦衣的男子,對方衣物上的綉紋與腰間佩戴的長劍無不彰顯着富貴二字。神態張揚,眼神淡漠,有種倨傲之感。這人五官本不算周正,如此更添一抹刻薄。
在他身後有四人形影相隨,該是護衛。幾人冷冷掃她一眼便不做關注,簇擁着男子坐到正中的位置。
隔了一米,進來的是一位粗布麻服的年輕男子,衣着是與前者截然不同的寒酸,走路時習慣低着下巴,手臂垂直下擺,幾不晃動,但腳步極穩。
傾風定睛細看,竟看不懂他身上妖力遺澤的涌動。
青年察覺視線,朝傾風極輕微地點了下頭,坐到右側靠牆的位置。
再後頭是一對長相肖似的兄妹。
二人你推我攘,最後是小姑娘先擠開了他跳進門,仰頭得意大笑。
青年不屑“嘁”了一聲,按着她的後腦將她推開。
除卻護衛,這幾人的年齡應當與傾風一般大。只那小姑娘可能稍年幼一點,十七八歲的模樣。
她也是最活潑的一個,率先朝傾風走近,笑嘻嘻地與她搭話:“姑娘,你是南城刑妖司的人嗎?”
傾風搖頭:“我還沒入刑妖司。”
她疑惑了聲,張開嘴還要說話,後方她兄長開口搭了一句:“都說界南有陳冀鎮守,妖邪聞其名避其芒,這妖孽竟敢主動來此挑釁,還在殿前擺那樣荒唐無狀的泥像,真是不知死活。”
姑娘下意識扭頭,傾風也抬眸多看了他一眼,只覺這人說話的聲音跟語調都帶着莫名的悅耳,分明也沒別的意思,可聽着就叫人不覺信服。
她正覺得這感覺古怪,思忖着是什麼大妖的遺澤,華服男子一開口就毀了她的心情:“那可未必,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何況,陳冀當年離開京師是身負重傷,還剩幾分真本事已是難料。聽聞他那個徒弟也是在界南收的漂泊子弟。界南靈氣稀薄,能出什麼好苗子?若真是什麼天驕之輩,又怎會陪他戍衛界南這種苦寒之地?”
雖一路已習慣他自命清高,可此刻聽他語氣傲慢地議論前輩,柳隨月還是忍不住嗆聲:“話也不是這樣講,你又沒見過!我師父還說,這樣的荒涼之地更能歷練人!”
華服男子哼笑,不置可否。
柳隨月撇撇嘴,又問傾風:“那你為何會在這裏?”
傾風憂愁嘆了口氣:“我有一煩惱,想找大妖看看,有無破解之法。
”
“這不可取!”柳隨月說,“有什麼煩惱是大妖能解,刑妖司不可解的?你莫要誤入歧途。”
傾風說:“不知道為何,近日常有人喜歡當著我的面,說我的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