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那是元和二十一年的秋日。
十四歲的黎南珠聽了半早上課後,實在是憋悶,帶着信四逃課去了城外馬球場。
昭州民風開闊,熱愛運動,尤其是蹴鞠,什麼學生賽、成年賽,有官府辦的,也有民間辦着玩樂呵的,不過黎南珠最喜歡的是馬球。
對比蹴鞠滿場子跑,跑的人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小郡王更喜歡馬背上風馳電掣,像是飛一樣,還省力。
尤其十四歲生日時,他大哥送了他一匹小馬,那威風凜凜的勁兒,小郡王是恨不得睡覺都睡在馬背上,可稀罕了。
上行下效,打馬球在昭州流行開來。
黎南珠為了玩的痛快,先溜進官學宿舍,捅咕信四,“快快快,衣裳呢?今個你不許拖我後腿,要是我被認出來,敗興而歸,夫子佈置的作業你替我寫。”
活脫脫一個小惡霸。
信四是苦着一張臉,就他和小郡王倆人能行嗎?馬球場上沒眼睛,要是誰衝撞了小郡王,小郡王受了傷可咋辦?
“要是咱倆贏了,回頭我替你寫作業。”
“成交。”愁眉苦臉的信四立刻答應了。
黎南珠狐疑瞪信四,“你是不是剛才故意騙我?”
“我哪能啊小郡王。”信四一臉老實樣。
黎南珠哼了聲,手下快速換完衣裳,給了信四‘你小子最好說真話’的眼神,然後快速換好了衣裳,帶着信四從後門偷溜。
有信四打掩護,黎南珠逃課很成功。
一路打馬到了城外,黎南珠一看馬球場上有人在玩,頓時躍躍欲試剎不住閘要加入,被信四給叫住,“老大,臉,臉!”
小郡王不想被認出,信四從主子就換老大。
黎南珠聞言勒住馬,扭頭不用張口,信四丟一盒胭脂到主子懷裏,小郡王配合默契接過,打開了,三根指頭一劃拉,再往自己臉上去,瞬間白白嫩嫩的臉蛋上多了胭脂紅痕,亂七八糟的,也難掩黎南珠一雙靈動風姿的眼。
“可以了,殺!”
正時中二少年的小郡王放了話,帶着信四就加入了戰場。
那時候昭州城愛玩打馬球的有錢人家小少年多得是,即便是家底殷實的普通人家,沒有馬還有騾子呢,反正場地每人就收個幾文錢,能玩一天,還有打賭的,一般都是哪隊輸了給買糖水喝。
黎南珠和信四找個人少的場子加入,有人一看黎南珠臉上亂七八糟紅痕,就想起來,跟他隊伍老大說:“六少,就是他,臉上挂彩的打的很猛。”
“這麼厲害?”六少將信將疑掃過對面倆年紀小的弱雞。
黎南珠坐在馬背上高馬尾一甩,傲氣放狠話,“就你們幾個,全上,小爺都不帶怕的!”
慢了一步的信四想捅咕小郡王,這話放太狠了,對面四個人呢!
最後是都錯過了午飯,戰況激烈,難捨難分——到了未時末,黎南珠才想起來要回家吃飯,夾着馬,跟信四一溜煙回城。
那時候郡王府還在蓋,黎南珠跟大哥嫂子住一起。
黎王府門敞開,見小郡王回來了,門衛高興的不成,黎南珠有點弱氣,面上還裝的挺硬,只是一開口就慫了音。
“我哥和我嫂子呢?生氣沒?用過飯了嗎?”
門衛摸不着頭腦,一五一十回話:“郡王,府里晌午來人了,王爺和王妃忙着。”
“哦,那沒事了。”黎南珠鬆了口氣,帶着信四進,一邊嘀咕:“勞我哥嫂接待還忘了我,難不成是大表姐來了?”
信四才想起來,小聲說:“主子,咱們逃學出門我就留了字條,府里侍衛知道咱們去處……”
所以王爺才不着急沒找。
黎南珠憋了一肚子話,對上信四老實巴交的眼:……算了。
信四慣會裝老實!
“不年不節的,大表姐來是不是有事。”黎南珠碎碎念,正好奇也想見大表姐,腳步走的快,到了正廳大表姐沒看見,反倒瞧見了一個小男孩。
他哥嫂都站着,廳里還有其他人,風塵僕僕的,衣着樸實低調,但黎南珠什麼人,一看對方,就覺得應當是練家子,像大表姐隨行侍衛。
“南珠。”黎南漳見弟弟回來,招手讓過來,說:“這是京里來的客人,你來見見。”
誰啊。京里來的人。黎南珠那時候好奇,也忘了頂着一張花臉和亂糟糟的頭髮了,低頭一看那小孩,瘦巴巴的皮膚蒼白,嘴巴沒血色,不過模樣長得可真好。
小孩眼窩深,大眼睛,瞳仁顏色淺淺的,像混血。
眨眼睛的時候,睫毛長長的,很像洋娃娃。就是小臉緊繃繃的有些嚴肅,見他看他,黎南珠露出個客氣善意的笑。
“延年見過南珠阿叔。”
小孩跟他行禮,鞠了一躬。
黎南珠當時有點說不上來,這小孩太懂事和禮貌了,跟着他大孫子的懂禮不同,大孫子被黎暮珂教的規矩老成,可眼底清亮還有小孩的活潑。
這小孩眼神就——
後來黎南珠聽他大哥說,延年父親春天時去了。
“……他身子骨不好,一場大病,燒的糊塗差點人沒了,延年爺爺害怕那些人不死心,害死了大的害小的,想着咱們昭州天高皇帝遠的,就送他過來讓咱們養一養。”黎王爺說的亂糟糟,有心想瞞歷延年身份,可跟弟弟說起話,自然的就說漏嘴了。
黎南珠聽出來有事,但他沒多問,大哥要告訴他就會說的,只是點點頭,再想到那小孩小小身子板,長長嘆了口氣。
“原來這回事,他小小年紀不容易,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黎王爺當時聽完想說你能照顧人?別折騰人就好了,皇孫那身子板哪能經得住跟你玩,但他一看弟弟老氣橫秋真替皇孫傷心模樣,就把話咽了回去。
皇孫至親離世,沉溺痛苦之中,小小年紀壓得人都快沒了。
讓南珠陪着玩也好。
只是提醒了句,“延年身體不是很好,胎裏帶來的弱症,你別帶着他到處跑。”
“哥,我有分寸的,放心吧。”黎南珠當時拍着胸脯保證。
府里也有御醫跟着,歷延年獨居一院,身邊有伺候的嬤嬤,只是走的匆忙和掩人耳目,帶的人少,撿着重要信任的來,廚子就自然忘了帶。
黎南珠天天往歷延年那兒跑去,陪着小孩說話。
最初兩人關係談不上好壞,因為歷延年很自閉,沉浸在自己思緒中,很安靜的一坐就是一上午,要麼看書,要麼想什麼,不愛開口說話。
黎南珠是坐不住的人,性子活潑,也不是個能哄孩子的脾氣,但唯獨對着歷延年那是脾氣耐心無限的好——
黎王爺看在眼底,本想打趣逗逗弟弟變了性子,可想到什麼——爹去世的時候,弟弟才五歲,南珠這是看皇孫想到了他自己?話就咽回去了,只是寵愛的揉了揉弟弟的頭髮。
黎南珠當時就跳起來了,氣呼呼:“哥!!!我頭髮成雞窩了!”
“哈哈,哥給你順順。”黎王爺拿粗糙的大手,噴噴兩下唾沫,給弟弟順頭髮。
黎南珠拋頭鼠竄。
小郡王同皇孫關係近一步,還是因為一樁壞事。黎南珠愛吃辣,口味重,歷延年天天吃清淡的水煮的,還不碰葷腥——因為要守孝。
伺候的嬤嬤也急,眼看小皇孫越來越瘦,可她勸不動。這日就同郡王說一說,希望郡王勸勸,好歹用點雞蛋,補一補是個葷腥。
“太——”嬤嬤差點說漏嘴,忙補着話說:“小主子守孝百天有餘了,他身子弱,按理,可以用些葷了……”
這日兩人一道吃飯,黎南珠是下飯的宮保雞丁、菠蘿咕咾肉,想了下,用勺子舀了一勺咕咾肉放小孩碗裏。
小歷延年就低頭看自己的碗。
黎南珠長輩說:“小孩子要吃肉才長得壯。”憋完了長輩架子,下一秒就放氣,揚着一張笑臉,說:“誒呀你嘗嘗,這個是酸甜口,不辣的,很好吃的。”
小歷延年在南珠阿叔期待的目光下,拿了勺子嘗了口。
“怎麼樣不錯吧?”
“你慢慢嚼,別噎着了。”
“吃肉也不能太過,今天兩口,慢慢來。”
小歷延年吃了守孝以來第一口肉,目光直直看着對面哄他的南珠阿叔,面對阿叔問話,他嗯了聲,乖乖巧巧,聲音小小的。
黎南珠面對小孩這個目光和乖巧樣,一時大意,夾了一小塊宮保雞丁的雞丁,他還用茶水過了一遍,想讓小孩都嘗嘗滋味。
結果小歷延年下午就肚子痛、胃痛,額頭冒冷汗,還吐了,隨身帶來的御醫,還有昭州城的大夫都到了黎王府。
黎南珠當時害怕死了。
“不關你的事,你也是好心。”黎王爺見弟弟自責害怕勸說。
黎南珠搖搖頭,“是我不好,哥,我也不是怕擔責任,就是小年看着很痛苦,他才十歲……”遭這樣的苦難。
當天夜裏黎南珠陪床,小歷延年一日不好,他就守着。
……
長鶴宮裏。
小歷延年生病痛苦那一幕太深刻了,導致黎南珠想也沒想就把爆炒羊肉全倒自己碗裏,端起碗來,就暴風吸入。
捏媽太辣。
黎小郡王透過飯碗眼淚汪汪的說:“辣。”
歷延年連忙送上茶,黎南珠喝了口,頓時吐着舌頭,含糊不清痛苦道:“又燙又辣!”
他需要碳酸飲料,冰鎮飲料!
這些通通都沒有。
最後是大嬤嬤把點心拿了上來,黎南珠用甜的壓了壓才過去了,這頓飯吃完,有太監通傳說黃太醫來了。
“小年你是哪不舒服嗎?”黎南珠想剛才飯食也沒問題啊。
除了他被辣到。
歷延年說:“黃太醫每日給我把平安脈的。”
“哦哦,那確實看看。”
等黃太醫診完脈,歷延年說:“勞煩黃太醫替郡王看一看。”
“不麻煩。”黃太醫恭敬道,回頭看黎郡王,“還請問黎郡王哪裏不舒服嗎?”
黎南珠咳了咳嗓子,想着人都來了,也得給小年面子,就沉穩鎮定不當一回事說:“小事,辣椒籽嗆我嗓子眼了而已。”
整個雲淡風輕,很有大將風采。
最後太醫給開了喉糖,黎南珠含着玩,夜色不早,怕宮門落鑰,到時候出不去,再說今天折騰了一天了,就說:“年年,我先回去了,後天接你出宮玩,記得穿厚點,不許推辭啊。”
“咱倆四五年沒見了,好好嘮嘮。”
“阿叔帶你打馬球。”
小郡王絮絮叨叨依依不捨。
等出宮門時,恰逢各個衙門下值,黎南珠的郡王儀仗候在宮門外,嘩啦啦的佔了半條街,黎南珠聽到穿官服的對他儀仗品頭論足指指點點。
也不管什麼大人御史,黎小郡王小白牙一呲,驕縱勁兒上來,說:“儀仗是皇伯伯賞我的,本郡王出行不用,這就是愧對皇伯伯厚愛,各位大人好好努力盡忠盡職,爭取早日也坐上。”
“要不選個背風的地兒聊,不然迎風一股酸醋味,熏得厲害。”
黎小郡王說完,腳踩踏蹬上了車馬,儀仗敲鑼,行人避讓。
從宮門出來,到了太平正街大道,冤家路窄又碰到了六皇子車馬,不過這次人家走在黎郡王前面。
“主子,前頭是六皇子。”車外聲躍躍欲試帶着興奮勁兒。
黎南珠一掀開車簾,就是信四一張老實巴交的臉,就聽老實人信四說:“要創嗎?”
“……”黎南珠看了眼前面,極為混賬勁兒上來了,說:“創!速度快些。”
不是愛避讓嗎,那就讓個夠!
黎小郡王坐了回去。
信四忙打馬上前交代,“郡王累了急着回府,快點!”
隊伍一下子快了,儀仗敲鑼的哐哐響。
“黎郡王出行,避讓——”
“黎郡王出行,避讓——”
一聲聲的,伴着銅鑼聲。前頭六皇子車馬都差點驚着,這般大動靜,六皇子坐在車裏也無法裝聽不見,更別提侍從車外焦急聲:“主子,後面黎郡王車馬越來越快,眼看快衝撞——”
“讓。”六皇子咬牙切齒的聲從牙縫裏鑽出,“讓他先行。”
好一個黎郡王,好一個黎南珠。
竟真的不把他放在眼裏。
……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