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黎南珠做了個噩夢。
“小郡王,似是夢魘住了。”祝靈守夜先發現的,不敢大聲,怕驚住了小郡王,疾步半點聲也無,跟外頭守夜的人說:“去請信四過來,就說主子做噩夢了。”
外頭候着的低聲應是,摸黑忙去了。
沒一會,院裏點了燈,信四披着衣裳急忙跑過來的,祝靈焦急一直在門外候着,一見說:“主子夢魘住我沒敢叫,妥帖起見叫你過來。”
“該的,郡王身嬌體貴的,我先瞧瞧。”信四囫圇系了扣子點點頭往裏屋走。
內屋裏,靠門邊點了兩盞燈,幽幽暗暗的有點光星。不敢全點了,怕晃了床上主子的眼。
擒嬌候在床外,見信四來,才把床幃幔帳緩緩拉開一角。
黎南珠:“……”眼睛瞪得像銅鈴。
“幹嘛,大晚上不睡覺都跑來我這兒圍觀我睡覺?”
“買票了沒?”
黎南珠還把被子拉了拉,以防自己走光。
一眾人:……
還是祝靈反應過來,細聲溫語的一通解釋,說了原委,“……主子醒了就好,我瞧發了汗,還是讓信四瞧瞧。”
“對啊主子,信四都過來了,衣服扣子都扣差了。”擒嬌說道。
黎南珠見信四衣服真扣錯扣子了,他就是做個噩夢,這麼大動干戈的——不過從小到大也習慣了大傢伙這麼照顧他。
“行吧來都來了,不好讓你白跑一趟。”黎南珠伸了個胳膊給信四把脈,一邊嘀嘀咕咕說:“那夢太嚇人了,黑漆麻烏的,看都看不真……來點雞絲小餛飩,再給我配半個芝麻餅,現烙麻煩,看廚房有什麼上什麼吧。”
“我得壓壓驚。”
擒嬌見主子有胃口,當即心放回肚子一半,麻利應是,快快去了。
麻煩什麼,廚房專門伺候小郡王的,小郡王想吃碗餛飩又是天上飛的龍肉。
擒嬌到了廚房一問守夜的大廚,大廚姓李,腆着肚子,人也圓實,十根手指頭胖短胖短的,但那手揉麵糰,捏花樣是再靈巧不過了,是京都的廚子,專門到昭州伺候小郡王來的。
“得嘞,老李知道,這算什麼難事,小郡王愛吃一會會就好了,擒嬌姑娘先回,一會我讓徒弟送過去就成。”
擒嬌不放心,說:“不必麻煩,我就等着,您老做吧。”
此時才剛剛過了丑時二更,夜深露水重,有寒氣。老李見擒嬌着着單衣,看也是急匆匆的過來,便打開小爐子上咕嘟咕嘟冒熱氣的翁罐,一揭開蓋子就是撲鼻裊裊的香氣。
“這老湯吊了半宿了,也是巧了,本想着明早給郡王備雞湯餛飩,如今可不是一會會就好了。”
那滾燙的蓋子,老李也不怕燙,手捏着放一邊,拿了白凈瓷碗打了一碗高湯,七分滿,讓小徒弟遞給擒嬌,一邊說:“夜重,擒嬌姑娘喝口湯等會,不消一刻就好了。”
“謝謝李師傅了,那我去外頭等。”擒嬌也不客氣,去灶屋外堂屋等着了。
湯是用雞茸過了三遍的,半點油花子都無,一口香醇鮮美。
擒嬌那碗湯喝的慢,吹着喝着,下了肚,確實暖和多了,等她喝完了,雞湯餛飩芝麻餅也好了,可見李師傅火候功夫拿捏的。
“謝謝李師傅了,我先走了。”
“誒好,慢點呀。”老李看着擒嬌入了夜色。
同是做伺候人的,那也分三六九等,擒嬌是郡王身邊得力丫頭,他這個灶屋老廚子也得敬幾分,不過郡王府規矩好,尤其是郡王身邊伺候的,一向和和氣氣,很少干刻薄底下人的事。
不過有一點,那是跟郡王沒幹系,要是衝撞了郡王,那一個個鐵面無私手段硬着,都是鐵骨錚錚的忠僕。
怡寶堂燈火通明。
黎南珠是穿了件綢緞夾棉的浴袍款式,腰上勒了根系帶,坐在軟墊椅子上發獃,他還陷入那個夢中,剛醒來光覺得氛圍詭異害怕了,這會仔細想細節,更害怕了。
幸好,小郡王的宵夜端上來了。
黎南珠聞到香味先把噩夢丟一邊,“你們吃了沒?”
“主子您用吧,我瞧着馬上就天亮了。”
“……四五點不算天亮。”黎南珠吐槽一句,自己開動。
雞湯餛飩提過來還是燙的,千層酥脆的牛肉餡芝麻餅。郡王點名要兩樣,廚房可不敢真送這兩樣,李廚子還給切了一盤香油調的鹹菜絲,一盤老醋花生米。
都是郡王平日裏下粥用的。
黎南珠吃了個痛快,發了一身汗,胃裏暖呼呼的,剛那個氛圍詭異黑漆麻烏的夢也忘了七七八八,他雖然現在身處封建社會,但是也受過社會主義教導,這世上沒那些鬼鬼怪怪的——
呃,也不一定。
黎南珠想到自己,當即喝完最後一口湯。
“睡了睡了,你們忙去吧,十點之前誰來都不許叫我起床,我哥也不行。”
黎南珠屋是套間,長到六七歲就不愛嬤嬤丫鬟守夜,鬧了幾次都不行——他大嫂怕虧着他,後來十歲他被封了郡王,那可威風了,說我都是郡王了,都得聽我的。
然後他大嫂垂淚,黎南珠立馬退一步,說:“那睡外間吧,不能再近了,我好歹也是個爺們,小姑娘陪床睡我床榻我不習慣。”
他大嫂把‘哥兒’二字咽回去,睡外間就外間,只是叮囑下頭人夜裏時不時去看看,好生照料,別出什麼岔子。
此時黎南珠滾上床,四仰八叉躺着,摸了摸自己圓圓的肚子。
……吃多了,一時半會睡不着。
睡不着也不想起,天冷嚯嚯的,黎南珠裹着被子望着雕梁畫柱的床,有些出神,他不想回想剛才的夢,就想旁的。
比如穿過來已經十九年了。
現在想現代記憶,有種模糊又清晰。那會他大學畢業剛工作三年,高考成績特牛,考上了國內頂尖前五的大學,畢業后別看是本科學歷,進大廠當碼農,薪資水平節節高。
黎南珠清晰的記得他是如何加班如何把公司當家的睡那兒。
三年就攢下了他家省會城市的首付,多厲害啊。
可惜死了。
也不是猝死的,就是加班熬夜一個多月,終於階段性的可以休息了,回家路上過馬路被車撞死的。
“……看清了就是綠燈啊。”黎南珠碎碎念。
這可能是現代生前的未解之謎了。到底是那肇事車闖紅燈撞死他全責,還是他加班頭暈眼花看差了紅綠燈。
反正現如今昭州小霸王黎南珠郡王也未能解開疑惑。
其實死也不可怕,劇烈疼痛反應過來時眼一黑,醒來耳邊就是‘生了、生了’、‘是個哥兒’,明明被車撞,這不對勁啊,黎南珠一張口就是他自己哇嗚哇嗚的哭聲。
當時差點把自己嚇走。
幸好命大。
那會他還是個腦仁小小的幼崽,整天吃了睡睡了拉,沒時間和腦仁思考,看身邊人穿衣打扮,封建社會啊。
封建社會多苦啊,不是百姓好活的地兒。
然後就看到他滿月宴時的金碗金勺子了。
……以前九九六,現在金湯匙,人要知福。
所以再長大點,知道穿到個歷史上沒有的大曆朝時,黎南珠也表示惜福知福,再等他知道自己是哥兒時——
黎南珠逃避的裹着被子撅着屁股眼睛一閉睡覺!
巳時四刻,怡寶堂花廳西洋鍾先鐺鐺鐺叫起來了。
十點了。
黎南珠在後院卧室睡,那鍾叫聲特別沉,飄過來聲不刺耳,就是迷迷糊糊聽見知道十點了,但他還是懶得起,後半夜他嚇住折騰了,睡個懶覺怎麼了!
十分理直氣壯的小郡王,被子一蒙繼續迷瞪。
黎南珠沒起來,倒是旁邊黎王府的黎王爺和王妃坐不住了。
郡王府和黎王府是挨着的。
黎王爺就是小郡王骨肉至親的大哥,兩人同父不同母,相差三十五歲,黎王爺疼愛他這小弟至極,說起來也是一大籮筐的緣故。
只說當初黎南珠這郡王封賞,是黎王爺寫了摺子想用他王爺爵位給弟弟換個的——按理,黎南珠是哥兒,聖上封爵那也該是封郡主的,斷沒有封郡王的前例。
所以黎王爺才拿王爺名頭給弟弟換個郡王。
後來王爺封位留着,黎南珠也成了十歲小郡王,在大曆也算稀罕頭一份。
“王爺王妃安。”祝靈擒嬌行禮請安。
黎南漳擺擺手,還未說話,旁邊王妃鄒氏先開口:“我們聽說了,南珠昨個兒驚住了,今天怎麼樣,起來了沒?早上飯用的如何?”
“回王妃話,夜裏主子驚了就請了信四來看,用過了宵夜,還未起來。”祝靈回話。
鄒氏聽聞先鬆了口氣,說:“能吃應當沒大礙,不過這早飯也得用了,不然傷身。”
“走了去看看,不然你心裏牽挂。”黎南漳跟妻子說。
西洋鐘敲了十點,祝靈擒嬌也不攔着王爺夫人了。
夫婦倆一道往後院去,按理鄒氏是黎南珠的大嫂,黎南珠雖說是個哥兒,但到底同男子一般,長大了總是有別,該避嫌避嫌,裏屋卧室鄒氏不好進。
可道理是一則,實際上黎南漳今年五十四,鄒氏五十二,兩人年紀做黎南珠父母都綽綽有餘了,更別提黎南珠也算是鄒氏一把手帶大的,比帶她兒子還精細上心。
到了卧室門,黎南漳要進,鄒氏瞪了丈夫一眼。
“南珠都多大了,說了進屋要敲門的。”
黎南漳:“……他個小屁孩子,我是他大哥,進屋還要敲門啊。”說罷抬手敲了三下。
鄒氏見狀一笑。
“真是小豬日上三竿還睡呢。”黎南漳在門外喊。
屋裏黎南珠:……
他的好弟控大哥來了。
他就知道。
大嫂指定也來了,黎南珠這下不好賴床,只能爬起來,叫進,外頭候着的丫鬟先進來伺候,黎南珠隔着門喊:“哥,你和嫂子先在外頭廳里等我,我馬上就出來,不許說我嬌氣包壞話!”
原本正想和夫人說弟弟嬌氣的黎南漳:……
“他咋知道的?這嬌氣也不算壞話。”黎南漳替自己辯解。
鄒氏笑說:“那黎王爺嬌氣包否?”
氣得黎南漳噎住了,最後嘀咕說:“你們倆一道的,我可說不過你們。”去廳里坐下飲茶了。
小弟那中氣足喊聲,身體指定沒事。
等黎南珠洗漱完換好衣裳,外頭廳里也擺了早飯,他同哥嫂打了招呼,“……再吃點?”
“我不用了,你們兄弟吃。”鄒氏年紀上去飯量不大,吃多了不好消化,人也易胖。
兄弟二人也不客氣,一道坐下。
黎南珠給他哥盛粥,黎南漳就老懷安慰,一副‘我弟弟長大了’的模樣,黎南珠:……
“哥,我今年十九不是九歲。”還把他當三四歲小孩呢。
黎南漳道:“你甭管多少歲都是我弟。”頓了頓,又想起一茬,說:“也是,一晃眼我都五十四了,這到了年底,眼瞅着就是過年,那明年你也該二十了。”
瞧瞧弟弟。
黎南珠當沒聽見,喝自己的粥。
黎南漳見弟弟不接茬,自顧自表演下去:“你說你十九了,夜裏睡覺還被嚇住,還說不是小孩子,要我說給你擇個親,屋裏有個知冷知熱的——”
鄒氏在旁咳嗽,黎南漳看過去,關心詢問夫人身體。黎南珠先撇嘴,答說:“我嫂子是提醒你,我是個哥兒,你就是想給我擇親也要委婉一點,還有是給我擇男人呢,還是女人?”
說起自己是個哥兒,黎南珠就先頭大。
他這輩子註定沒人暖被窩了。
為了換個話題,黎南珠擺出慘兮兮模樣,說:“哥,你猜我昨晚夢見什麼了?”
“什麼?”黎南漳果真不說親事了。
“年年,小年你知道吧?以前還來咱家住過。”
黎南漳聽了名字點頭,收起笑臉來,先太子唯一的兒子,可惜——
“我夢到他當了皇帝,渾身的血,乍一看還以為他結婚大紅衣服特喜慶,但不對勁,滴滴答答的不說還一股的血腥味,不過人沒變還跟小時候一樣特別乖,一個勁兒跟我說謝謝叫我阿叔……”
黎南珠回想起夢,竟然意外的清晰,包括那股血腥味似乎都近在鼻尖。他從小到大也做過不少夢,不管好壞,醒來其實都忘得七七八八,這個卻清晰的不合理。
揣測皇位人選,擱誰家都得大驚失色禁言小心翼翼的,黎南漳神色倒是稀鬆平常,他弟弟做夢嘛,再說南珠才多大,童言無忌。
“一個夢看你嚇得,沒什麼好怕的。”黎南漳喝了粥,誰坐皇位那都得死人。
鄒氏見南珠臉色有些不好,便岔開話說:“說起來,延年皇孫確實養得好,當年來咱家中,恰逢驟變,皇孫對誰都不親不疏,咱們也不知怎麼待,也不好勸些什麼,倒是後來對着南珠很是親近,南珠對皇孫也好,一見如故似得。”
南珠阿叔。
黎南珠又想起夢裏一身血衣的歷延年乖乖喊他。
多少年沒見了,一見就認出來他。
“算年齡,皇孫十五了,也難怪聖上開始選人了。”黎南漳道。
黎南珠:“……大哥你不做媒婆可惜了。”別管拐幾個彎,總要繞回相親上。
鄒氏帕子捂嘴輕笑,黎南漳老臉頓時拉的老長,卻捨不得教訓弟弟一二,只能鼻子不是眼的說起另一遭:“京里的摺子才送到我那兒,聖上多少年不提,今年說沒見過你,想讓你回去拜年,我原說你懶給找個由頭辭了,你今個先提起京里來。”
黎南珠立刻拉長耳朵,特別自信說:“哥,聖上終於忌憚你,這是想把我騙到京里當人質威脅你呢!”
小說里都這麼干,他家特別功高震主。
黎南漳被弟弟言論鎮住了一瞬,才老神在在說:“聖上說你年紀不小了,還說他幾個兒子年齡相仿,當什麼質子,騙你回去相親的。”
“……”
哥,你真是媒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