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權限
和郝會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
霍延己轉身,冷聲道:“看好他。”
士兵:“是!”
桑覺拉着霍延己的衣角,跟着轉身,趁着霍延己在吩咐下屬,他還是回首說了句:“你不想活,自己以身表率就好了,為什麼要拉着別人一起?”
郝會微笑道:“人往往因為恐懼不敢奔赴死亡,只能痛苦的活着,這時候只需要外力推一把,一切就皆大歡喜了。”
桑覺認真道:“可我還想活着,不覺得痛苦。”
郝會不為所動道:“站在高處的人自然感受不到底層的掙扎。”
真正讓他下定決心和伊芙琳一起執行計劃,是在妻子死後的第三個月。他自知渾渾噩噩了太多年,決定去看看外界的真實。
他利用自身權限,出去混了一個月,不說假的,他第一次獨自面對巨型怪物的時候,直接嚇得癱在原地,渾身麻痹動彈不得,甚至尿了。
一個畸變者傭兵救下他,沒有嘲笑。他們也算是朋友了,畢竟一起在森林裏生存了一個月。
對方是接了任務來的,為了接下來幾個月的生計,不遠千里來到千狼山脈,博一絲生機,結果同伴全死得乾乾淨淨。
郝會和他一起經歷了很多,難以一一言說。
但令郝會印象最深的,是那個畸變者因污染指數陷入混亂,瀕臨失序之前說的最後一段話——
“在那些高高在上、自以為深明大義的人眼裏,就只有什麼狗屁黎明、文明延續,殊不知我們這些踩在泥溝里的人光是活着就用盡了全部力氣……
“可我們鼓起勇氣努力活着,在那些人眼裏不過是個笑話。”
從前郝會不能理解,有安全、秩序穩定、生活還算平和的安全區的情況下,為什麼還有對立的反叛者存在,甚至人數眾多?
他們是腦子都有問題嗎?即便在資源匱乏的城市廢墟里苟活,也不願意回歸集體,難道個個腦子裏都安裝了炸彈,不聽話就會死?
後來郝會理解了。
從他開始真正作為一名普通人生存開始。
這些人第一要面臨的是眼前的怪物,沒法抬頭去看天邊的紅火。
可那些站在高位的人只會高談闊論——為了黎明,一切犧牲都值得。
可黎明不是他們的,要來又有什麼意義?
霍延己順着衣角拉過桑覺的手,頭也不回地帶人離開,最後只聽到郝會陡然提高聲音的一句:“霍中將,我從不覺得你有錯!只是你的理想太虛幻,跟夢一樣!”
“砰”得一聲,門被帶上。
桑覺乖乖跟着:“你生氣了?”
霍延己身邊的氣壓好低。
“沒有。”霍延己平靜道,“拋開他的行為不談,某種程度上他也沒錯。”
桑覺提着音調嗯了聲,不明白。
霍延己道:“但這不代表我們就錯了,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近十年來,霍延己部下士兵的忠誠度最高,逃兵最少的原因。因為他們的中將從始至終都足夠堅定、理智,但卻並不自恃清高,堅定自身的同時也能明白他人的理念。
“後世”、“黎明”都是抽象的名詞,而當下的倖存者與民眾才是具象的。
霍延己妄想去愛當下的人,又妄想來日,只讓人覺得夢幻。
但只能說,道不同,不相為謀。
桑覺小聲問:“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徹底出不去了嗎?”
就算是惡龍,也無法破開封閉的天穹,回到地表之上。
他們沒有通道權限,也聯繫不上地表的人,無法獲得有效支援。就算地表的人很快發現不對勁
,抓獲了主使者,伊芙琳又真的會妥協嗎?
霍延己道:“已經派程序專家前往總控室了,先看看有沒有辦法終止。”
桑覺唔了聲:“要是沒辦法呢?”
霍延己眉頭皺都沒皺一下,淡淡道:“那就只能連累你在地下一起度過最後的十年了。”
霍延己鮮少“畫大餅”,他從來都以客觀的態度審視一切,分析所有可能性,然後全盤接受。
他們坐上車,駕駛座上的副官問道:“長官,現在去哪?”
霍延己一時沒說話。
他靠着椅背,望着窗外的‘夜景’,這座深埋地下的高科技城市裏,難得有了混亂的局勢。
人們走出家門,孩子們趴在集體教室窗口前,或心慌、或麻木、或懵懂地抬眸望着天穹上的碩大倒計時。
他們從出生起就知道天空是假的,陽光是假的,星星也是假的,卻是第一次有了直觀的認知。
漆黑之下,連城市的霓虹光都黯淡了幾分。
霍延己注視着目光所及之處的所有人,望着她們面上的表情,許久之後,道:“如果真的能終止自毀程序,她們會是什麼反應?”
副官一愣,道:“應該會慶幸?能多活一段時間不好嗎?”
對於他們這種在外界刀尖舔血的人來說,能不能活滿十年是個未知數,但對地下城的居民來說,那是一定能活到的,除非全人類都毀了。
霍延己反問:“你活着開心?”
“這不知道怎麼說,但至少沒有很痛苦。”副官猶豫了下,道,“長官,恕我直言,地下城的居民一度是被保護的太好,抗壓能力太差,所以郝會工程師才……特別是夫人。”
對於地表生活的人來說,死亡是最司空見慣的事,失去朋友失去愛人的悲劇每天都在上演,如果每個失去的人都想毀掉一切,那都不用怪物出手,人類早就自取滅亡了。
桑覺疑惑地插了一嘴:“為什麼你要說他們的抗壓能力差呢?”
副官沒理解:“……什麼?”
桑覺道:“博……有人對我說,人類的抗壓能力與經歷掛鈎,你們將一小部分群體禁錮在地下城裏,為黎明貢獻,這束縛了他們的經歷與人生,他們的眼界和思……”
霍延己偏頭看着桑覺,淡淡補充:“思想。”
桑覺點頭:“他們的思想是被強行,強行……”
“規訓。”霍延己抵唇,笑了聲,沉重的氛圍輕鬆了些。
桑覺瞪了霍延己一眼,又嘲笑他。不過心情又隱隱不錯,他的人類很通龍性,總是能知道他想說什麼。
隨後桑覺繼續道:“他們的眼界與思想被強行規訓在這個圈子裏,這不是她們自願的,所以跳出這個圈子裏的人,怎麼可以想當然地指責他們呢?”
副官:“……”
他着實有些意外,看似除了好看一無是處的桑覺能說出這麼一番話。
畢竟桑覺是個旁觀者。
就像是之前去支援七區,對包滄說的那番話一般,因為未入局,所以可以做到公正客觀地審視、評價。
霍延己曲起手指,緩緩地輕敲扶手,望着天空上正在一點點變小的數字,平淡地拋出一串數字:“地下城居民平均壽命約莫四十七歲。”
副官一愣。
他從前只對安全區畸變者、對居民的死亡數據如數家珍,卻對地下城卻一問三不知。
他有些不能理解,被全方位保護的地下城,在不會遭受怪物侵襲的情況下,為什麼平均壽命這麼低?
“多段生育對壽命影響很大,還有心理層面、人造環境的因素。”霍延己淡淡道,“但從前議庭並不在乎這個平均壽命,因為不論男女,一老就失去了價值,活着純屬
浪費資源。”
副官沉默了會兒:“安全區也一樣。”
末世就是這樣,大多數時候在集體的生活中,沒有價值的人就沒有活着的意義。
就像隕石季剛到來時,人類躲進地下城,留下了一小部分擁有價值的人,拋棄了沒有意義的大部分人。
這是對的嗎?不好說。
這是錯的嗎?好像又很對。
桑覺撥着霍延己的手指,坦誠道:“沒關係,如果人類認為你失去了價值,不要你,我會養你的。霍延己對桑覺來說,永遠有價值。”
前排的副官忍不住回頭看了眼,總覺得這段話有種說不出的違和。
霍延己神色自然:“怎麼養?”
桑覺想了想:“你想要什麼、只要它存在,我都會努力給你弄到。”
霍延己道:“別的就不要了,至少一天一顆寶石。”
惡龍一僵,自己都沒有一天吃一顆寶石,這太貴了。
他遲疑一秒,在放棄養老婆的念頭中周轉半天,提議道:“那我提前去搶幾個礦?”
“去總控室。”霍延己先示意了下駕駛座上忍俊不禁的副官,隨後對桑覺道,“不用搶,目前人類已開發的礦資源還不到星球總佔比的十萬分之一,野生礦產數不甚數。”
桑覺小聲咕噥:“我自己挖的話,龍爪會廢的。”
這句副官沒聽見,霍延己裝沒聽見,讓桑覺獨自陷入怎麼才能養得起老婆的糾結當中。
車子穿梭在神色各異的人群中,桑覺捕捉到的情緒並不複雜。大多數居民在短暫的慌神疑惑之後,都不是太在乎這串倒計時。
至少還有十年不是嗎?
至少都啟動自毀程序了,也沒了履行‘義務’的必要。
總控室在地下城高層區的地下,需要經過層層權限才能抵達。
霍延己只有到訪權限和軍事權限,其它一律無權處理。
AI005無處不在,在霍延己踏入總控室的那一刻,她冰涼的機械聲就響了起來:“早上好,霍中將,歡迎來訪總控室。”
霍延己彷彿在問空氣:“怎麼才能終止自毀程序,打開通道?”
005道:“我將嚴格履行執行人權限,無法終止。”
那邊的程序專家看着霍延己,頹廢地搖搖頭。
以他們現在的技術,還無法逆轉005的程序決策。
霍延己抬眸看向總控屏幕,問:“一點可能性都沒有?”
005代表的,是當前倖存文明網域的最高權威,它公正嚴謹,從不出錯。
005始終平和,它道:“想要終止自毀程序必須在總控室進行,但通道已經封鎖,目前唯二還擁有權限的伊芙琳夫人在地表,即使她有心反悔,也無法進入地下城——或許這就是她逃離在外的原因,為杜絕一切可以扭轉局勢的可能。”
所有人都捕捉到它話中的字眼:“唯二??還有一個是誰!?”
005停頓了會兒,像是在計算,隨後道:“諸位能找到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約莫千萬分之一的概率。即使找到,他也如伊芙琳夫人一般,無法進入地下城,除非他已在地下城之中。”
屏幕跳過密密麻麻的數字代碼,十秒后恢復了平靜工整。
005的機械聲傳出揚聲器:“他就在地下城之中的概率為——0.000000007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