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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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婭穿行在昏暗的小巷裏,兔亞人輕盈的身體使她能夠輕易越過雜亂的堆砌物,甚至可以依靠牆體進行一些常人無法做到的翻越。在越過數堆如高牆般的廢料堆后,少女抵達了她的目的地——貧民區。
貧民窟,嚴格意義上來講並不是邊緣之海政府設立的,因為邊緣之海的居民都能享受到來自政府提供的最低生活保障服務;而聚居在這裏的,全都是一些外來人口,亦或者是城市中無法享受到邊緣之海戶籍的人。偷渡者、私生子女、因缺陷棄之不顧的孤兒,還有破產逃債的企業家和冒險者,在這片廢棄的小城區內建立起一間間小小的庇護所,能讓他們在這殘酷的世界中擁有一個勉強歇腳的家。
政府默許了它的存在。然而,他們卻以佔用公地為由向該區域的人們徵收大筆稅費。明明就是一塊不想花大價錢翻新,只能放在那裏白占空間的廢棄之地,反倒能為他們提供一筆收入,起不美哉?但對於貧民區的居民來說,在政府的強行徵稅下,他們有些人的日子甚至過的比無家可歸時還要悲慘。
但是誰在乎呢?他們又沒有邊海戶籍。
明明社會的上流人士作擁入如此龐大的財富,政府也因冒險者行業賺的盆滿缽滿,卻不願意為那些寄居籬下的弱者花費哪怕一艾因(異元世界通用貨幣),還要拚命榨乾他們最後一絲剩餘價值,米婭厭惡的正是這種態度。
所以她才要從一位本該前途無量的冒險者,變為一名被整個邊緣之海通緝的竊賊,用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式提醒高層,改變現狀。
路——或是說被無數人踏平的混雜着垃圾的沙土兩旁,是一間間由各種廢料堆砌而成的,連房屋都算不上的大小棚子。來自各種東西的異味混雜在一起,讓整個區域都彌散着一種難以言表的腐敗和惡臭。
兔子的嗅覺是非常敏感的,然而米婭長期駐足於貧民區,早已習慣了鋪天蓋地的異味。如果連這點小困難都克服不了,還談什麼幫助的事?
米婭穿過“崗哨”——一間由鐵柵欄搭成的像籠子一樣的棚屋,裏面的護衛起身與她問好。那是一位年輕的小伙,渴望外出冒險,在不遠的將來做成一番事業后衣錦還鄉;可惜殘酷的現實讓他在邊緣之海用光了所有的積蓄,還上當受騙負債纍纍,只能變賣掉自己幾乎全部的家當抵債,現在連回家的船票錢都湊不到。懷中的劍是他唯一的希望,也是他不願放棄的夢想。
米婭有些難過的輕搖了兩下頭,示意自己此行一無所獲。守衛有些擔心的打量着她,似乎想要詢問對方是否有事,但他並未從對方輕便的盜賊裝束上找到任何破損的痕迹,暴露在外的肌膚也是沒有一絲傷痕,於是也就不好多問些什麼了。
踏過鋪在路上的碎瓦礫,米婭朝着酒館前進,那裏是貧民區里相對寬敞明亮的地方,由一位落魄的企業家建造。路上,不時有幾個穿着襤褸的孩子從她身邊跑過,高興地向夥伴炫耀着他們挖到的小玩意,一根生鏽的彎頭鋼管就足以承包他們好幾天的快樂;圓圓的鵝卵石或是稍大一點的蟑螂則足以被當作寶物供養。
看着破爛麻布之下包裹着的純潔童心,總會有種強烈的悲傷與無力感湧上她的心頭。這些孩子本能得到更好的教育和生活,卻不得不被這種環境污染,在貧困中腐爛。她實在不忍心看到這些可愛的孩子長大之後變成遊街打渾的老油條,做着偷竊與詐騙的行徑去迫害其他為生活打拚的人。
不覺間,她來到了酒館門口。從外觀來看,確實要比其他建築豪華不少,起碼它是實打實用水泥砌成的。酒館周圍的一大片區域被清理乾淨並鋪上碎瓦,還插上一塊不知從哪運來的警示牌塗上了酒館的圖標。門口的守衛見到她立刻讓開了一條路。米婭掀起用舊縫紉布製成的門帘,踏入酒館內部。
相比於其他酒館,這裏確實要小了不少,但對於那些想要苦中作樂的人們來說已經足夠了。吧枱,桌椅都是從廢墟和垃圾里刨出來擦乾淨再利用的,雖然破爛但也還能用。在自己還是冒險者的時候,米婭就喜歡去酒館喝酒;雖然現在為了避免露出蹤跡很難再去人多眼雜的地方,不過這裏也不賴,畢竟這裏的好酒全都是她從富人的酒窖里搬來的。酒館嘛,去的就是那個氛圍,有了好酒環境如何自然無需在意了。
“來杯淵海之幽,多加酒精少點冰”
米婭躍上前台的轉椅,椅子在慣性下旋轉了一圈,剛好讓她調整好自己的坐姿。調酒的是一位中年大叔,兩鬢已然斑白;歲月與生活都在他的面頰上留下了不少傷痕,然而這並不妨礙他依然笑的樂觀。
“怎麼了我的小米婭,偷那些貴族的家被發現了嗎?”
米婭嘆了口氣,目不轉睛地盯着對方手中沙沙搖晃的調酒器。
“那到沒有,只是拿到的貨被發現了。還有別在我名字前面加‘小’,你又不是我爸媽,多拉克”
“抱歉,只是我習慣將久居此處的人都當作自己的孩子看待了,而你又是我這裏的常客,所以……”
酒杯輕落,冰塊碰撞,眨眼間一杯冒着些許氣泡的深藍色雞尾酒擺在了米婭面前。
“還請慢用,米婭小姐”
“好多了,那麼叫我也太奇怪了點”
米婭端起酒杯,酒精的辛辣從喉口直墜而下,溫暖裸露在外的腹部;微醺之餘,無奈與憂傷也在此刻湧上了心頭。
“哈唉,現在城裏到處都是搜查隊……馬上就要到月底了,除了債務問題,還有那麼多孩子等着我們送去學校呢。別說再找下一家了,現在就連去城裏轉悠都很危險,我早在三年前就已經‘離開’邊緣之海了,要是被盤問肯定無法交代的”
米婭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隨後趴在吧枱上,一對棕色的兔耳也耷拉了下去。
“怎麼辦啊多拉克,我不想讓孩子們失望啊……”
“別擔心,我們的人在外做工的時候打聽到了點消息。聽說警方找到了那晚租船的人,嗯……是個貴族,好像是託了些關係吞了些財物,只把最貴的幾件還回去了。即便如此,那些剩下的東西也足以支付孩子們的學費了”
“嗯?真的嗎?!”
說不清楚是因為興奮還是生氣,米婭一下子從轉椅上竄了起來,耳朵豎的老高,周圍喝酒的人都被嚇了一跳。
“是的,我的人看到那個西裝革履的傢伙拖着一個箱子出來了,他進去時可沒帶什麼。好像因為耽誤了船票要在旅館休息一天,這是具體位置。要當心,這可能是個圈套,我會派些人去支援你,一有情況馬上離開”
多拉克將一張泛黃的紙片遞了過去,米婭在看完后將其撕成碎片,扔進一旁的小簍子裏。
“好,我今晚就去看看”
加洛坐在旅館三層——也是最高層的房間中,等待着夜幕降臨。不出所料,治安部確實用上了他預想到的計謀,讓他帶着財物引竊賊上鉤。周圍的房間已經全都被偽裝成各種旅客的治安員租下,只要一有響動他們就會以最快速度趕到;還有很多警員藏在街區各處,保證這名竊賊無法逃脫。
雖說莉耶露應對盜賊的準備如此充分,但身為計劃最關鍵一環的加洛卻另有打算。
漸沉的夕陽為這座城市鍍上一層金色的光芒,望着這片文化交融之地,看着一間間有着飛檐和琉璃瓦屋頂的東方樓閣,一座座由白色大理石砌成的西式洋房,回想着這裏曾經的模樣,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陌生。
外來者帶入的文化確實會對異元世界產生些許影響,但那也不過是對原有文化的一種添加劑罷了。然而在此處,在這個本該是外來者聚居地的地方,卻幾乎再也看不到任何外來者的痕迹,只有來自異元世界各處的文化交融於此,就像這個世界不曾有外來者降臨過。
實際上,在世界沉睡關閉對外通道之前,許多外來者反倒被異元世界本地的文化影響,以至於與原有世界的社會環境不和,最終選擇回到這裏度過餘生。一個地區的文化對久居者的影響是很大的,因此這種情況並不少見。
加洛已經無法從這片土地上找到一絲熟悉的影子,他雖然也見過幾位地獄人,但同他們交談時大多都被對方不耐煩的拒絕。他們是離開地獄來此處定居或是留學的人,然而和邊緣之海的很多本地人一樣,因為房價問題不得不擠在狹小老舊的出租屋裏生活,每月還要拿出至少一半的薪水支付房租費用,加班和調休也是家常便飯,每月真正能休息的日子可能連三天都不到,真正能夠自由支配的薪水只有薪資的五分之一甚至更少。然而即便如此,他們還是心甘情願地忍受着如此艱難的生活環境,夜以繼日的為生存奔波。可見地獄也早已不成樣子了。
廣播裏,邊緣之海的政府宣傳着經濟的新發展,展望着美好的未來,而加班的人們卻在企業的辦公室內連抬頭看一眼時間的空閑都沒有。遊走在傍晚中的人們不是遊手好閒的無業游民,就是在為自己未來進入一所好學校,一個好公司而奮鬥的各種學生。直至夜幕悄然降臨,這些學生模樣的人並沒有減少,反到愈發增多了起來;而那些可憐的上班族卻仍在辦公室中埋頭苦幹,就像一台台沒有感情的機械。
加洛並沒有參與到富人們的夜生活中去,為了保證他能見到那位竊賊的真面目,最好的方法就是不離開這些財物半步。他可不想因為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讓對方鑽了空擋。不過以防萬一,他還是叫客房服務送來了一瓶好酒和一頓豐盛的晚餐,以免讓人懷疑自己貴族身份的真實性。
終於,喧囂的鬧市逐漸沉寂下去,工作間裏的燈光也終於熄滅,該睡覺了。加洛也識趣地關燈拉上窗帘,將頭埋在被子裏發出均勻的呼吸聲,等待着那位竊賊的到來。
米婭早早來到了旅店附近,坐在不遠處東方民居的懸山式屋頂上觀察着那位貴族。這戶人家今天不在,所以只要不發出什麼響動,誰都不會注意到在這兩層高的屋頂上,有着一束大大的棕色單馬尾。
在漫長的等待中,米婭有些奇怪。這位貴族人士始終沒有離開過窗邊的燈掛椅,透過窗戶的鏤雕看得出他似乎在思索些什麼,時而拿出一本黑皮書翻看,時而又望向遠方沉思。這與米婭遇到的那些花天酒地,放縱娶樂的所謂上流人士完全不同,他更像是一位真正的紳士,而不是有錢的暴發戶。
直到夕陽完全沉入地平線之下,他都保持着這樣的姿勢,看書並沉思。有那麼一會米婭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人了,然而當她在夕陽中看到目標床下暴露出的一抹金光和幾縷來自紅寶石發出的反光后,她確信自己要找的就是這個傢伙。
但是,他根那些貴族的差別實在是太大了,怎麼看都不像是會幹出這種事情的人啊?米婭疑惑着,不過她相信這只是做給別人看的,只是對他受驚心態的一種自我平復。等夜幕降臨之時,他絕對會奈不住宴會的誘惑,暴露出自己的醜惡本性。
然而並沒有,即使樓下的宴會開的再火熱朝天,周圍的夜市在怎麼熱鬧,他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繼續看着他的書,思考着他的問題。這下給米婭整不會了,難道說自己的位置暴露了?不可能的,米婭已經再三確認過沒有人發現她,周圍負責望風的行乞人員也沒有傳來警報,難道他不是貴族,而是警察那邊的卧底?
不過,他接下來的舉動讓米婭打消了這個念頭。那位紳士叫了客房服務,為他送上一頓價格至少抵得上普通人半個月工資的晚餐。至於為什麼米婭知道它的價格,是因為光送來的那瓶紅酒就高達兩千多艾因。作為資深品酒客,她知道這酒可是貴族酒窖中的常客。他進餐時的優雅舉止,以及對送餐着的漠視,無不凸顯着身為上流人士的高貴。
(嗯,或許他就是個奇怪的貴族)
儘管如此,他也確實托關係私吞了本該物歸原主的財物,就憑這點應該也算不上什麼好人。米婭在心中如是想着,靜靜等待着出動的時機。
終於,整座城市在夜幕中沉沉睡去,是時候行動了。那些行乞的人躲在附近的小巷中,為米婭望風;而米婭則憑藉其身材優勢與冒險者時期練就的技術,在屋頂間輕盈的飛躍着。即時記錄設備的高昂成本讓它的普及率極低,因而這條街並沒有這種東西。她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被深夜的巡邏隊發現。不過她已經提前知曉了他們的巡邏軌跡,速戰速決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就這樣,在巡邏隊消失在街角的麵包店后,米婭立刻借旅店的招牌竄上屋頂,倒勾着飛檐邊緣撬開窗戶的門鎖,迅速翻身鑽了進去。
即使她發出的聲音輕到宛若柔棉落地,加洛還是覺察到了對方的到來,打算繼續裝睡下去。就在米婭伏在地上,將手伸向床底的財物時,一隻戴着奇怪黑色手套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了她的手腕。米婭心中一驚,不過即刻鎮定下來,趁其還未抓穩飛快地用手刀劈向對方的手腕,自己則借撐地之力迅速向後飛躍抽身。
米婭輕而易舉地穩住了自己的身體,加洛則及時抽手正身避免遭受重擊。輕柔的微風衝散雲層,皎潔的月光穿過舞動的窗帘,點亮了漆黑一片的房間。在寧靜的月光下,兩人的目光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