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蜈蚣(中)
“婆姨,俺回來了。”
“難得有官人看上我這自釀的村醴,那麼遠的路也值了。”
那個婦人急忙接過包袱,端來飯食,講道:
“也是累煞你了。”
秦瀾聽着兩人講話,驚得瞠目結舌,她見着兩個漢子酒興正酣,走向他們桌前,拱了拱手,道:“兩位可是本地人氏?”
一個虯須大漢應道:“正是。俺們倆在這村裡做些力氣活討生。”
“我初來乍到此地,正想打探些消息,不知二位是否方便。”
“俠女不必客氣,請坐!”
“二位是常客啊。”
“是。這家店老闆實誠,平時村裡人多來他這打酒。”
“這裏的酒雖比不上城裏的佳釀,卻也是獨有風味。”
“這老闆姓甚名誰?”
“吳康,旁邊的是他婆媳,叫做金凝兒。”
“這姑娘也是個善人,平日裏多幫附近人家做些縫縫補補的活。”
秦瀾心中嘀咕道:“不論怎麼聽都是個心善的普通村家啊。”
“這吳康好是好——”那個漢子壓低了聲音,故意拉長了音。
“就是性子軟的很。”
“性子軟?”秦瀾奮力壓制住自己的驚詫。
“他從外地遷居至此,初來乍到。被這村東面里幾個遊手好閒的流氓欺負過好幾次。”
“如今村人都知道他心善,也多護着他,照顧他生意,日子也過得不錯。”
秦瀾略略點點頭,心中滿是疑惑。她盯着這個五大三粗的背影,若放在平日,她根本看不出這個人或是聞名江湖的殺手。
“二位可知江湖上‘鐵蜈蚣’一人?”
兩個漢子對視了一眼,笑道:“俠女取笑,俺倆一介草民,平時只有蠻力,哪知什麼江湖事。”
“便是地里的蜈蚣見過不少。”
秦瀾略一沉吟,見再沒有什麼可問的,向兩位一拱手,便起身向房中走去。
“等夜深了,必試一試他是‘真天龍’,還是‘假蜈蚣’。”
秦瀾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月光如水,大大方方地傾瀉在寂靜的村莊中,濕了花,潤了葉,屋上的茅草也滴下了水珠。
四下寂籟無聲。
秦瀾輕輕一躍,躍出窗外。
吳康被一陣一陣的吱呀聲吵醒,他起了床,迷迷瞪瞪的,心裏嘀咕道:“夜這麼深了,哪來的人?”
他隨手拿了件衣服披在身上,繞到房屋的另一端。
吳康正四下查看之際,倏然背上被什麼狠狠撞了一下,腳下一不穩便跌倒在地上。
“這可不是殺手應該有的反應力。”一個女聲道。
“大...大人,您搞...搞錯了吧。”
“小人一...一芥草民。”吳康磕磕巴巴的應道。
“你休要哄騙我!”
“‘鐵蜈蚣’的名字可以換,可臉上的疤卻騙不了人。”
像是觸動了了什麼,吳康如箭穿雁嘴,一言不發,但仍然是止不住的顫抖。
月光落下,秦瀾手中的劍泛出銀白色的光芒。
“便奪你性命償還無數冤魂。”
秦瀾正揚起劍來,便覺身後一陣風來,她慌忙閃過。正欲提劍反擊,對方鐵棒又橫掃過來,秦瀾後退幾步,站穩了腳步,
那襲擊秦瀾的人心中暗道:“失手了,讓這小姑娘躲過去了。”
“萬不可讓她先殺了‘鐵蜈蚣’,搶了我的功勞。
”
“歹徒,休要傷人!”那人大呵一聲,又提起雙棍向秦瀾打來。
這雙棍喚作雙龍棒,乃是精鐵打造,沉重異常,卻在這人手中如劍一般輕盈。
鐵棍直劈向面門,秦瀾見這人出招狠毒,輕輕一側身,拔劍向肩砍去。那人急忙避過,卻沒料這只是虛晃,劍借勢向下砍去。
可秦瀾收住了劍,轉而伸腳一絆,那人跌倒在地上。
方才藉著月光,秦瀾看清了那人的臉——張鑫。
“這可是公人,萬不可動。”
“這小妮子武功到的了!”張鑫暗道。
未等秦瀾先問,張鑫便先喊道:“我乃端陽城中公人,若是動我便是殺頭的罪。”
秦瀾心裏覺得萬分可笑,見他踉踉蹌蹌起來,還虛張聲勢,活像個耄耋之年的老婆婆在嚷嚷自己的兒媳。
“失禮了。”
“身後忽有人襲擊,不像是公家人會做的事,我就以為是哪裏來的歹徒,於是動了刀劍。”
張鑫分外窘迫,但嘴上仍不願落下風:“我倒要問你深更半夜的在這裏做些什麼。”
“我聽見店外一直有異響,便出門查看,就見到你殘害良民,行兇作惡。”
這張鑫說謊不打草稿,滿口訛言謊語,這張鑫自進店就注意到了秦瀾的穿着打扮並非城裏人,還隨身帶着兵器,便料想到她是賞銀獵人。張鑫害怕秦瀾搶了他的功勞,回房后換了身行裝,潛在客店門口,探聽完秦瀾的問話,就隱蔽起來準備偷襲她,可萬萬沒想到秦瀾非泛泛之輩,反陷入現在這種窘境。
張鑫自然也知道吳康的真實身份。數日前,一隻通體金羽,有着紅色喙的靈鳥飛來,眾人紛紛下跪迎接——誰人不知這是統領四方的白龍傳信的御鳥。靈鳥送來兩封文書,張鑫接過,第一封文書上大致寫:“鐵蜈蚣”命數以盡,故命張鑫及周義扮作尋常過客路人去抓捕。第二封書則寫明“鐵蜈蚣”如今的姓名和住處等信息。
秦瀾怕官府與她搶功,心中正揣摩該如何辯解。她突然反應過來什麼,急忙回頭向客棧方向看去——吳康不見了!
秦瀾暗暗叫苦道:“到嘴的鴨子飛了!”
她顧不上解釋了,三步並作兩步,向客棧門口趕去。張鑫也發覺吳康消失,進而跟着秦瀾一同追到客棧處。
客棧門口這時卻站着一個人。
“兩位大人且慢!”秦瀾認出來這是吳康妻子的聲音。
兩人止住了腳步,只見金凝兒跪了下來,秦瀾忙道:“娘子,何故如此?”
“民女懇請大人們寬恕了我的丈夫!”
“他過去作惡多端,可如今已經金盆洗手,日日夜夜懺悔罪行。”
“吳康必不會再作惡。”
“我可以用我的性命擔保!”
說罷,她不住地磕頭,本頗有姿色的臉上染滿了血污。
秦瀾忙扶她起身,可她還是不住地磕頭,秦瀾生怕她真了結了性命,硬是把她扯起來。
宛如玉盤的月亮懸在夜色中,月色溫潤,卻偏偏映在世間萬物的悲歡離合上。
十年前的月亮也是這般圓。
吳少棘舉起巨斧,正驚慌失措地逃竄的侍女被他砍到在地,他一腳踢開金武家守衛的屍體,徑直走向書齋。
他一斧劈開了門,金武正坐在木椅上寫字,微微抬起頭來,臉上波瀾不驚,沒有一絲恐慌。
“有人叫我取你性命。”吳少棘冷冷地說。
“要放在十年前,這話是該我說的。”
他看着吳少棘冷漠的臉,驀然大笑開來:“你這一生便是無趣!無趣透頂!”
無趣——吳少棘從來不識得所謂“趣”是何物,更無常人的喜怒哀樂,於他而言,殺人,斂財,便是活着唯一的目的。
“你連個殺手的模樣都沒有了。”
吳少棘怔住了。
金武見他舉起巨斧的手僵住,道:“你即沒有殺人的愧疚,亦沒有屠戮的快感,終其一生也算不上是個人,更不必說殺手了。”
“看看老夫。”他將筆一扔,挽起衣袖,站了起來。
“我也曾只是一介武夫,凡夫俗子,藉著一些花拳繡腿做了殺人越貨的生意,斂了些家私。”
“有一日老夫劫道歸來,不禁思索起來。”
“這一生得了金銀無數,卻還不過是個下三濫的強盜,又有何意義。”
“於是就地金盆洗手,靠這些錢建了宅院,通讀文史,博施濟眾,如今鄉鄰無一不敬我的。”
“而你,不過是個木偶罷了。”
吳少棘僵硬的表情第一次出現了鬆動,平生第一次在要殺的人面前放下了兵器。
“我說這番話可不是圖你留我一條命。”
“我早年作惡多端,結下無數仇家,今日也應當償還。”
金武轉過身去,道:“我這一家老小也被你屠盡,亦不該獨自苟活。”
“快些動手。”
可吳少棘卻拿不起來兵器。
金武端倪着吳少棘,道:“那麼多如你這般的才俊卻淪落為草寇,苟且偷生。這個世道難道本該如此嗎!”
說罷,他抽出懸挂在牆上的劍,自刎而死。
血濺在了宣紙上,染紅了“江山社稷”四個字上。
吳少棘提起了自己的斧子,他並沒有砍下金武的頭,平生未曾感到過疼痛的他,現在卻捂着傷口一瘸一拐地走出書齋。
快走到門口,他看到一個人影正匆匆向外逃,他大喊道:“前面那人給俺停下!”
那人被吳少棘的吼嚇得不敢動彈,吳少棘走近些,才認出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
“我不殺你。”
“會醫術嗎?”
“會.......會些。”
吳少棘展出臂膀上的傷口,那女子看了一眼,道:“只是皮外傷,葯均在屋裏。”
她引吳少棘進屋,在櫃中翻找。一把尖刀正橫在地上,她回頭見吳少棘背對着她坐着,悄悄撿了起來,藏在身上,
她一步步走向吳少棘,手心微微出汗。近在咫尺!她握緊了手中的刀。
“金武是你什麼人?”吳少棘突然開口。
她急忙把刀藏好,應道:“小女子是金武之女,金雨落。”
“你爹是個忠義之士。”
“這個詞便是與他沒有半點關係。”
吳少棘轉過頭來,道:“何出此言?”
“那人無非是個下三濫的盜匪罷了。”
“他一日帶着些弟兄下山到村中喝醉酒,擄走了一個姿色不錯的民女,便搶上了她,以後便大搖大擺地走了,沒有半點要負責的意思。”
“他走了,自可以在他的山寨里繼續瀟洒,可民女和她肚中的孩子卻受了非人的苦。村中均知她懷了個草寇的孩子,早沒了清白,她只好迎着鄉鄰的白眼過着貧困潦倒的生活。”
“等他金盆洗手了,虛情假意地接民女和孩子到莊上來,可地位卻連侍女都不如。雖是衣着光鮮,有了口飯吃,卻受盡白眼,連侍女都私底下罵那兩人。”
“那個民女到死都未曾得到金武的正眼。”
“那個民女是你的母親嗎?”
金雨落一言未發,默認了。
“我這一生看來是沒有什麼結果了。”
吳少棘向金雨落講了金武方才的話。
金雨落看着他的背影,一個巨大端着屠刀的惡鬼逐漸縮小,直到沒有人能看見。她竟然對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惡徒生了一絲憐憫。
“俺這一生難道還要在屠殺中度過嗎?”
“不如就此金盆洗手,逃到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
“說來容易,俺是殺人犯,若遇到公人便免不了廝殺。”
“俺不想再殺人了。”
兩人陷入了沉默。
金雨落打破了沉默,道:“小女子有一計。”
“這鶴州一帶,有一座青峰,占此山為王的是家父的故交,叫做董舍,可以求助他上下打通關節,逃過關口官兵檢查。”
“這董舍與俺素不相識,怎會幫我呢?”
“小女子可以同去。”
吳少棘有些詫異,問道:“你不怕俺殺了你嗎?”
“小女子信任大人。”
吳少棘一怔,隨即大笑道:“俺平生第一次見到信任殺人犯的!”
“金家除小女子以外皆以命喪黃泉,即便逃了,也是流落街頭,被賣去做歌女的命。”
“不如跟着大人改名換姓,尋個新出路。”
“倒是個聰明姑娘!”
“那俺就把腦袋交給你了!”
“小女子的命也早就握在大人的手心裏了。”
月光鋪在山路上,峰迴路轉,一條路徐徐盤繞,但總歸向前,不斷地向遠處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