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入山
天嵐山脈位於大漢國北部邊境,連綿數千里,山峰險峻,林密澗深。也只有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才真正適宜修鍊,成為歸元宗的門派所在。
剛走進山門,楊天鴻立刻感受到盧偉業與眾不同的顯赫身份。
一個身穿黑衣,大約二十歲左右的青年快步迎上來,對着盧偉業等人畢恭畢敬的彎腰、順序行禮。
“盧師叔、孔師兄、蘇師姐,一路遠來辛苦了,我這就去稟報宗主。”他的表情無比謙恭,彎腰的幅度非常大,額頭幾乎碰到了鞋尖。
按照門規,外出遊歷回來的修士,只要級別在金丹以上,都必須面見宗主。
盧偉業點頭微笑,側過身子,指了指跟在身後,在路上已經包紮過,渾身血污的楊天鴻,對黑衣青年說:“暫時不忙稟報。賀州,你先帶他下去,洗個澡,換一套乾淨的衣服。”
黑衣青年賀州用熱切的目光看着楊天鴻,不無羨慕地問:“這是盧師叔新收的弟子嗎?賀州先在這裏恭喜了。”
盧偉業搖搖頭,淡淡地說:“不,他不是徒弟,只是我的僕人。”
……
跟在賀州身後,雖然看不到對方的臉,楊天鴻卻可以清楚感覺到,賀州的態度已經沒有之前那麼熱情,變得冰冷無比,彷彿自己只是一個陌生人。
弟子與奴僕,兩者身份有着天壤之別。
厚重的青石板在山間鋪成道路。盡頭是一個面積很大的莊園,門廊處的樑柱極其粗大,至少兩個人才能合抱過來。正上方是一塊橫匾,三個隸書大字筆鋒蒼勁:“問心堂”。
賀州的身份在這裏應該很不一般。剛走進門牌,立刻有兩個身穿青色短衣的僕役上前問候。通傳之後,堂內快走出了一個腰身肥圓,穿着綢緞宮裝的中年婦人。
她真的很胖,雖然沒有張花花那麼誇張,然而肥大的胸脯和屁股卻是事實。髮髻梳得很是細緻,頭上插滿了珠翠玉簪,卻絲毫不能讓人感覺到美麗,只有一種彷彿生吞豬油,被黏糊糊卡在喉嚨中間的難受。
看見賀州,中年肥婆顯得很是驚喜:“賀師兄,好久不見。哈哈哈哈,是哪陣風把你吹過來的?”
她嘴巴張得很大,笑聲極其張揚,充滿了發自內心的喜悅。
楊天鴻忍不住抽了抽眼角。
無論穿着還是模樣,肥婆的年紀看上去都要遠遠超過賀州太多。
前者至少年過四十,後者頂多不超過二十五。
然而事情就是如此古怪,她偏偏管賀州叫做“師兄”?
賀州臉上仍然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指了指旁邊的楊天鴻:“這是盧師叔新收的僕人。給他清理一下,再換套衣服。”
“哎呀!多英俊的小後生啊!”
肥婆快步上前,親昵地摟住楊天鴻的肩膀,雖是在打招呼,視線卻一直停留在賀州身上,目光無比懇切、火熱:“賀師兄,我這裏剛好做了山雞燉黑蘑,非常鮮美。難得你有空過來,一定要好好嘗嘗。”
賀州根本不為所動,冷冷地看着肥婆,輕“哼”了一聲,不無譏諷地說:“還是留着你自己吃吧!”
……
賀州連一秒鐘也沒有多呆。
跟着兩名青衣僕役和肥婆,楊天鴻拖着傷腿,蹣跚走進了問心堂。
肥婆在廳堂正中一張寬大的椅子上坐下,儘管臉上寫滿了失望,卻也很快恢復過來。落到楊天鴻身上的目光,也從最初的和善,變得冷漠而銳利,更有一絲隱隱的狠辣。
“你是盧師叔的僕人,不是弟子?”
這女人顯然是想要再次確認這一點。楊天鴻只能老老實實點着頭:“是的。”
問題繼續:“你家在哪兒?”
“成陽郡,連州,張家村。”
肥婆臉上露出一絲毫不掩飾的嘲笑:“原來是個農人。”
楊天鴻也不作答,低着頭,默默注視着自己的腳尖。
“問心堂的人很多,事情也很雜。我叫宋芝艷,是這裏的堂主。”
忽然,楊天鴻從肥婆宋芝艷嘴裏聽到一句看似普通的話。
“宗門內外所有打雜的事情,都由問心堂負責。告訴我,你覺得你能做什麼?”
楊天鴻本想張口說出“我是盧師的僕人”這幾個字。可是話到嘴邊,他猛然想到一個極其關鍵的問題。
賀州已經表明過自己的身份。
從宋芝艷之前的態度來看,顯然是對賀州有着特殊感情。無論於公於私,宋芝艷都不應該說出這種問話。
帶着本能的警惕,楊天鴻低下頭,非常誠懇地回答:“在下惶恐,任憑宋堂主安排。”
……
與所有修士門派一樣,歸元宗也分為內門和外門。
只有築基期以上的弟子,才有資格進入內門。
鍊氣弟子,一至十階,則是外門。
每年,都有很多具有潛質的少年聚集到歸元宗山門外面,逐一接受測試。
被判定有靈根的人,也就有了成為外門弟子的資格。
然而並不是所有入選者都能成為修士。這些少年必須在為期三年的時間裏,進入鍊氣一層的境界。否則將被自動剔除外門弟子的身份,發落到問心堂,成為一名歸元宗下屬的僕役。
楊天鴻也是到了後來才知道,宋芝艷的那句問話,其實大有深意。
從仙家弟子變成雜役,無論任何人都不會心甘情願,都覺得憤懣無比,期盼着能夠再回到外門進行修鍊的機會。
問心堂需要老實幹活的雜役,而不是傲慢無比的大爺。
在楊天鴻之後,又有兩名無法鍊氣的外門弟子被發配過來。面對宋芝艷提出的相同問題,他們做出了正常的回答。
“我不做僕役!”
“老子要回去繼續修鍊!”
那一刻,楊天鴻看到宋芝艷那張油光肥厚的臉上,露出極其殘忍,幸災樂禍的笑。
十幾個在後堂待命的黑衣奴僕,手持棍棒,一擁而上,把這兩個自視甚高的傢伙亂棍打翻。下手又狠又重,絲毫沒有憐憫。
只要不把人活活打死,剩下一口氣,哪怕是手腳被打斷的重傷,一樣可以被金瘡葯治癒。
是的,是金瘡葯,而不是之前盧偉業給的鍛體丹。
葯為粉末狀的散劑,黑灰色。這玩意兒賣相很糟糕,看上去很容易與骯髒、細菌、邪物之類的負面詞語聯繫在一起。
楊天鴻覺得那就是一團乾燥后碾成碎渣的粑粑。
丹,通體渾圓,潔白無瑕,甚至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香氣。楊天鴻服用的時候對此深有體會。
兩者雖然都有着治病救人,修傷愈體的作用,實際功效卻有着天壤之別。
仙家丹藥,的確神妙無比。
楊天鴻非常幸運的逃避了皮肉之苦。
宋芝艷雖然外表肥胖不堪,卻沒有外人看來那麼愚蠢。胖雖胖,卻不是滿腦肥腸。
懲罰只是對於那些不長眼睛的傢伙。
對於自知之明的人,宋芝艷也會酌情予以安排。
盧偉業身邊當然不會缺少僕人。身為金丹宗師,即便是日常的端茶送水,鋪床疊被,也有很多內門築基弟子爭着去做。
勾踐嘗糞是為了報仇復國。
如果能夠得到仙師的賞識,在修鍊方面給予指導,賜下一枚丹藥,即便是“嘗糞”這種事情,也有無數人打破頭爭着去做。
所以“僕人”兩個字,應該從更加廣義的角度去理解。
認清自己的身份,不要痴心妄想。
……
天嵐山脈連綿起伏,極深,極廣。
層巒疊嶂的那一座座山峰,終年被雲霧籠罩,就連蒼鷹、金雕之類的猛禽也難以進入。
那裏是歸元宗的內門所在,靈氣充沛,適合修鍊。外門及以下門人弟子未得到允許,擅自闖入,一概格殺。
驚擾仙師清修,以死謝罪都是輕的。
山巒中部,地勢較為平緩的區域屬於外門。那裏同樣有雲霧繚繞,但亭台樓閣隱約可辨,靈氣充裕程度雖不如山脈頂峰,卻也是普通人難以企及的洞天福地。
再往下,就是歸元宗的外堂。
問心堂、械具堂、葯堂、膳堂、勉進堂……所有這些都屬於外堂。
楊天鴻拿着宋艷芝給的牌子,按照指引,來到南山坡。
這裏有一座三進三出的院子。正門頂部掛着一塊厚重的黑色木匾,刻着四個隸體凹字“百理問心”。
這是問心堂下設的分堂口之一,主管各種雜務。
一個身穿青衣的年輕人守在門口,驗過楊天鴻遞過來的木牌,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冷冷地說:“就在這兒候着吧!等我去給你通稟一聲。”
儘管對方態度冷漠,楊天鴻仍然展露出令人看起來非常舒服的微笑,拱手行禮:“有勞師兄了。”
從問心堂過來的路上,有個水池。當時四下無人,楊天鴻蹲在池邊佯裝洗手,對着平靜的水面不斷調整笑容。
穿越過來的那個世界,有一本來自大洋彼岸的書《最偉大的推銷員》。
其中有一段內容,成為了楊天鴻腦海中的深刻烙印。
“無論遇到任何問題都要保持微笑。無論遇到任何人,都必須向他們展示你最迷人的笑臉。”
作者寫這本書的時候,還沒有網絡,更沒有手機。廣告宣傳只能通過紙媒和戶外展示平台進行傳播。推銷員在當時是很普通的職業,他們穿着西裝,拎着手提箱,挨家挨戶敲門,憑着自己的口才和個人魅力推銷產品。
當記者問起那位年入百萬推銷員成功秘訣的時候,他回答:我花了大半年的時間,對着鏡子不斷調整自己的面部肌肉,最終選定了最迷人的微笑。
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楊天鴻只是一個九歲的孩子。雖然被張花花長期虐待,他臉色有些飢黃,但雙眼明亮,微笑中夾雜着孩童特有的天真,再加上他彬彬有禮,態度謙恭,青衣守衛下意識地點點頭,緊繃的麵皮略有舒緩。
“呵呵,你小子還挺上道的。”說完這句話,他轉身朝着堂內走去。
“多謝師兄!”楊天鴻朝着對方的背影再次拱手,眼裏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雖然只是與百理堂守衛簡單的幾句問答,卻讓他收集到一些極其重要的信息。
“通稟”這個詞可不是隨便亂用的。
青衣守衛的地位,相當於楊天鴻原先所在世界的傳達室保安。
俗話說得好: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比如某人去某單位辦事,進門的時候保安肯定得把你攔下來,問問你是做什麼的,具體找誰,還要拿出一個很大的本子,讓你寫下自己的姓名、電話,以及來訪時間。
這是普通人的待遇。
如果你西裝革履,氣度不凡,開着豪車,身邊跟着年輕漂亮的女秘書,守門的保安雖然也要問你找誰,但詢問過程肯定要簡短得多,甚至可以省卻在紙上登記的環節。
楊天鴻剛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穿越代替的原主是個可憐孩子,張花花和李二牛都是農人,所有條件加起來也不可能讓青衣守衛“通稟”。
唯一的可能,就是盧偉業。
然而問題又來了————既然是因為盧偉業的緣故,青衣守衛為什麼態度冷淡?
這不合常理。
青衣守衛很快回來,他對楊天鴻招了招手,指着側身讓出來的通道:“進去吧!”
穿過走廊,裏面赫然是一間斗拱式的主屋。客廳很大,地上鋪着青磚,雪白的牆上掛着字畫,傢具款式簡樸,屋角有盆景,桌上的白瓷長頸瓶里插着幾枝青竹細柳,整體顯得雅緻。
一個身穿月白色長衫的老者坐在正堂左側的椅子上。他頭髮花白,鬍鬚稀稀拉拉,左手把玩着兩個光滑鋥亮的鐵膽,佝僂着背,身材幹瘦。
楊天鴻在距離老者三米多遠的位置站定,很是乖巧地拱手行禮:“在下楊天鴻,見過張執事。”
來的時候他打聽過,主管“百理問心”的執事名叫張永祥,今年已經七十九歲了。
張永祥此前已經看過青衣守衛送進來的牌子。他看着站在堂下的楊天鴻,不由得笑道:“你才多大啊,還是個孩子。”
楊天鴻有意藏拙,順着對方的話頭道:“小子不才,年方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