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奴僕

第三節 奴僕

以修士特有的敏銳察覺力,早在上船的時候,年輕男子就已經知道這些人非惡即盜。

不過,即便是已經知道答案,也必須由師傅嘴裏說出,絕對不能搶了風頭。

一定要學會做人。

這很重要。

儘管受傷的身體異常疼痛,楊天鴻仍然一口血一個字的把話說出來:“他們,他們是人販子。”

剛剛說完這句話,眾人頭頂再次傳來一聲慘叫。

那是另外一個想要學着楊天鴻的模樣,從窗戶破口裏跳出來的孩子。

負責值守的惡漢不是傻瓜。

第一個跳出去的楊天鴻,是疏忽中的例外,後面的其他孩子當然不可能再有相同的運氣。

這種足以讓惡漢砸掉飯碗,甚至掉腦袋的逃跑行為,使惡漢陡然產生了兇殘無比的心理。

站在甲板上的人們看見,卡在窗戶破口裏的孩子被硬生生拖了回去。然後頂艙里傳來無比凄厲的慘叫。

再然後,一顆帶血的孩童腦袋從窗戶里飛了出來。

藍衣少女的見識和經歷,顯然不如年輕人和中年師傅。出於女性的本能,她幾乎是下意識的放出一柄飛劍。

楊天鴻猛然睜大了雙眼。

那的確是一柄飛劍。大約兩尺來長,表面浮泛着淡青色的微光。

藍衣少女原先是把這柄劍佩在腰間,她隨手把劍從劍鞘里拔出來,朝着空中輕輕一拋,鋼劍頓時變成一道青光,在眾目睽睽之下,筆直穿透了抓住楊天鴻胳膊的惡漢喉嚨。

身高將近兩米的彪形大漢咽喉頓時噴射出泉水般的血。他雙手死死捂住脖子上的傷口,眼睛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連連倒退幾步,重重仰翻。

青色飛劍又回到了藍衣少女身邊,懸浮在距離她肩膀大約半米的位置。少女每一次改變位置,飛劍都會跟隨移動。彷彿那是一個帶有自己靈性的寵物。

楊天鴻驚呆了。

他的腦子裏只剩下兩個字————仙人。

他一直認為,這些人應該是武功高強的俠客,或者是身邊有強力護衛的高官,卻怎麼沒有想到,他們居然是仙人。

那的確是飛劍,不是無人機。

震驚之下,楊天鴻並未察覺,掛在胸口,藏在內衣裏面的一塊長命鎖,被自己的鮮血浸透之後,漸漸散發出古怪的溫熱。

這把鎖,是這具身體原主未見過面母親留下的。

鎖的造型很是怪異,材質也非金非銀。張花花找人看過,都說這把鎖不值錢,甚至連賣都賣不掉。正因為如此,楊天鴻才得以保留至今。

這一切都是身體原主人記憶里的信息。

此刻,楊天鴻根本沒有餘暇去關注這些。他緊緊抓住藍衣少女的腳,絲毫不肯放鬆。

事情終於按照他的計劃進行了。

雖說藍衣少女動手殺人的時間有些晚,正義心理也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強烈,但無論如何,只要三名搭船客人其中任何一個動手,事情就有了轉機。

張麻子兇狠異常的死死盯着楊天鴻,眼裏全是殘忍無比的殺意,以及怨毒。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事情居然會壞在一個小孩子身上。

之前跟那個叫做張花花農婦交易的時候,那婆娘說過,這小子今年只有九歲。

九歲的孩子就敢從那麼高的頂艙里跳下來?

九歲的孩子能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幫手,聲淚俱下在別人面前如此的做派?

尼瑪騙鬼呢!

我看這小子至少有十來歲。

現在就有這般膽識……如果這孩子再長大一些,那還得了?

張麻子覺得身子沒來由的一陣抽搐。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轉過身,對着神情冷然的中年人拱了拱手,用他這輩子最謙卑,也是從未有過的哀求口氣說:“仙師,這是我們世俗人之間的事情,還望您大人大量,不要橫加干涉。”

修士對於凡間的事情漠不關心,這是張麻子說出這番話的最大倚仗。

中年人臉上的表情一直沒有變化,依舊威嚴平淡,彷彿對一切都顯得漠不關心。

他一直處變不驚,直到藍衣少女猛然發出飛劍的那一刻,才暗自嘆息。

這個年輕的女徒弟果然還是太衝動了。

從這裏到越州,駕馭飛劍最多也就是半個時辰。之所以選擇搭乘世俗人的船,就是為了讓徒弟們多領會一些人情世故。專心修鍊固然重要,可是想要研通大道,不僅僅只是提升修為那麼簡單,還需要懂得更多。

如果沒有出劍殺人,倒也可以袖手旁觀。

問題是那個惡漢已經死了。

從頂艙跳下來的這個孩子沒有撒謊:這艘船的主人,顯然不是什麼善類。

仙人不會插手俗事。

然而,任何事情都有例外。

中年人看了站在旁邊手持長劍的年輕男子一眼,淡淡地吩咐:“為惡者,必有其報應。動手吧!”

……

巨大的木船一直在河面上飄蕩,船身着了火,非常猛烈。夜幕已經降臨,熊熊火光在黑暗中顯得格外醒目,即便是站在很遠的地方,仍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在搖曳混亂的火光之間,不時可以看到一具具屍體。有身穿黑衣的人販子,也有身材魁梧的壯漢。他們橫七豎八躺在甲板上,對漸漸裹住自己身體的火焰毫無知覺。

楊天鴻和其餘的孩子都被解救到了岸上。

中年人只說了一句話。

“好了,你們各自逃生去吧!”

仙人不等於善人,自然也就沒有把每個孩子安全護送回家的道理。

能夠做到現在這一步,中年人覺得,已經是自己修道以來,對世俗人最大的善舉。

如果求助對象不是楊天鴻,而是一個身受重傷的修士,中年人一定會毫不猶豫伸出援手。

那意味着可以得到一位修士的感激。他會拿出丹藥和靈果妙實作為酬謝,甚至欠下自己一個人情,在關鍵時候站在自己這邊,共同對敵。

現在,獲救的是一群凡人。雖然他們對我同樣充滿了感激,可是我能得到什麼呢?

銅錢?

金銀?

這些東西,仙人根本不需要。

被拐賣的孩子,年齡都很小,甚至根本不知道人情世故。這裏靠近大路,不遠的地方就有集鎮。懂事的孩子會跪在地上磕幾個頭,不懂事的乾脆就轉身離開,連一個“謝”字也沒有。

世態炎涼,不過如此啊!

中年人輕輕嘆息着,打算取出飛劍,就此離開。

右手剛剛接觸到佩在腰間劍柄上的時候,中年人目光微微一滯。

他看到了一直跪在地上,衝著自己磕頭的楊天鴻。

沒有仔細去數究竟磕了多少下,但從開始到現在,上百次總是有的。

而且,全部都是可以聽到聲音的響頭。

黑暗中,隱約可以看見楊天鴻額頭上全是鮮血,皮開肉綻的臉上無比恐怖,眼睛裏卻一直釋放出極其狂熱的神采。

“求仙師收我為奴!我願終身侍奉仙師左右!”

楊天鴻一直在重複這句話。

每個人的想法,都會隨着自身遭遇產生變化。

最初,楊天鴻只想從張麻子手上逃生活命。只要離開那艘船,以自己轉世的經驗和能力,可以活得很好,甚至可能在這個世界成為巨富。

擺脫了死亡威脅,從恐懼和震驚中冷靜下來,楊天鴻開始仔細思考自己目前的處境。

在一個陌生的世界存活,難度不是一般的大。

何況,這具身體原主人的身世就是一個迷。

黃金,是極其貴重的貨幣。

能夠拿出一錠金子的人家,往往非福則貴。

如果不是走投無路,那個女人也不會把嬰兒託付給張花花撫養。在這背後,說不定就隱藏着極其可怕,必死的陰謀。

思前想後,目前最好的出路,就是跟着這三名修士,拜其為師。

當然,拜師學藝之類的事情,最多也就是在腦子裏想想罷了。

如果輕輕容易就能得到仙人青睞,那麼修士也就不會如此罕見,而是滿天都是踩着飛劍來來去去的仙人。

楊天鴻真正想說的話,其實是“求仙師收我為徒。”

他很清楚,只要自己把這句話說出來,站在對面的年輕男子肯定會出言相譏,然後大肆嘲笑。

藍衣少女也許會心存憐憫,卻絕對不會幫助自己說話。

至於能夠決定自己命運的中年人,也就是兩人的師傅,恐怕僅僅只是從鼻孔里發出一聲鄙夷的冷哼。

我已經救了你一命,你卻反過來想要做我的徒弟?

這不是妄想着一步登天嗎?

因此,楊天鴻採用了非常折衷,也完全符合自己目前身份的做法。

求仙師收我為奴!

奴僕與徒弟截然不同。

但無論如何,只要能夠改變自己目前的處境,哪怕是比這更糟糕的身份,只要可以跟隨在這些修士身邊,楊天鴻也願意接受。

他親眼看到了兇悍強大的張麻子在仙人面前卑躬屈膝。

這就是凡人與仙人的區別。

“仙師的活命大恩,天鴻沒齒難忘。恨無以為報,求仙師收我為奴,時時刻刻侍奉仙師左右。我願端茶奉水,洗衣做飯,任由仙師驅使。若楊天鴻有后,楊家世世代代均為仙師奴僕。此心日月可鑒,如有違誓,天雷怒誅!”

很少聽見有人用如此決絕的口氣許願發誓。即便是臉上一直帶着譏諷冷笑的年輕男子,也不由得對楊天鴻這種異常絕決的誓詞為之動容,神情逐漸變得肅然起來。

楊天鴻一直在拚命磕頭,地面上鮮血四濺。額頭上的皮肉裂開,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中年人一直沒有說話,靜靜地站在那裏,用審視的目光看着楊天鴻。

平心而論,他不喜歡這個孩子。

從那麼高的頂艙跳下來,以自身慘狀求救。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真的很難相信,這是一個九歲的孩童所為。

這樣的孩子,聰慧歸聰慧,可是心機太重,長大以後,若非德高望重的智者,便是狡詐狠辣的奸雄。

以後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

但凡事情可能朝着壞的方面演變跡象,自然也就很少有人往好的方面去想。

然而楊天鴻的那些話,還有此時此刻彷彿不知疼痛般的磕頭,讓中年人產生了另外一種微妙的想法。

至少這孩子知道有恩必報。

能夠說出“永世為奴”這樣的話,本身就意味着必須放棄一切。他的心異常堅決,執拗而頑強。再聯想起之前發生過的那些事情,中年人自己也覺得驚訝:一個孩子為了求生,寧願冒着被活活摔死的危險。縱觀前後,這難道不正是修鍊之人苦苦追尋的“決心”嗎?

恍惚之間,中年人覺得自己的修為隱隱有了一絲提升。那種來自心靈深處的觸動,彷彿為緊閉封鎖的窗戶開啟了縫隙。雖未看見全部,卻已經能夠窺見一點渴求已久的仙道正途。

“抬起頭來。”

看着楊天鴻那雙被鮮血塗染得全是鮮紅,充滿堅決和感激的眼睛,中年人刻板冰冷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他取出一個玉瓶,從中倒出一顆小拇指大小的白色圓丹,遞到楊天鴻面前。

“這是鍛體丹,能治你的傷。”

接下來,楊天鴻知道了中年人的名字:盧偉業。

年輕男子和藍衣少女都是楊天鴻的徒弟,名字分別是孔進和蘇靜霜。

此間事了,孔進扶着楊天鴻,四人就此離開。

……

漆黑如墨的水面,突然泛起了一圈漣漪,然後迅速變成了劇烈波動,一個渾身上下都被浸透,奄奄一息的人,從水下翻到一塊破碎的甲板上,大口喘息着。

張麻子沒死。

年輕男子,也就是修士孔進揮劍殺人的時候,張麻子見勢不妙,縱身從船上跳了下去。儘管如此,還是被孔進的飛劍刺中腰部,留下一條十幾厘米長的巨大傷口。

一旦決定動手,仙人比官兵和捕快更加狠辣。除了那些被拐賣來的孩子,整艘船上,無人倖存。

看着遠處那些仙人消失的方向,張麻子用力攥緊雙拳。他眼裏全是悔恨的淚水,顫抖着被冰冷河水浸泡得已經發白的嘴唇,從牙縫中吐出幾個充滿了滔天恨意的字。

“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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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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