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誰欠誰的

東風廠以前叫東風國營機器製造廠，是市裡最早的骨幹企業之一，后改名東風機械廠。

原來主要生產機床，前幾年設備更新和技術換代都沒能跟上，叫做是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用行家的話說，幹這一行，如果不是一流的技術一流的設備，那就乘早砸鍋賣鐵另起爐灶。

東風廠是六十年代的設備，五十年代的技術，只能走砸鍋賣鐵的路了。

可說著簡單做着難，就算有人想砸這口鍋，可是近三千號人的國有企業，也不能說砸就砸了說賣就賣了。

可是不砸這口鍋，雖說還是一個國營大廠的身架，但實際上只能接點零活，做做太陽能水箱呀，市區裏的垃圾筒呀，市裡照顧着建個過街天橋呀什麼的。因此，原來作為輔助的機修車間反倒成了主要生產車間。

季長風當了二十年的機修車間主任，是童為國的依靠，他要是拍拍屁股一走了之，那就等於抽掉了童為國的腳筋。

童為國說真話，又一臉的誠懇，季長風也就不再和他唱空城計了。

“老童，你又反過來想想，我們還幹得了幾年。我們老的不下，年輕人就得下，你現在把年輕人都放到社會上去，他們能幹點什麼。再說，這幫年輕人，能幹的他們又不想干，想乾的又輪不到他們干。面對的又是花花綠綠的世界，你就不怕他們一個個學壞了。”

這是季長風的心事。

“你看看那幫技校生，現在還在廠里，還有着份工作，都是這個樣子，要是一下子都放到社會上，我是怕放得出去收不回來。不管你看着他們怎麼個不順眼，倒底都是廠里的子弟。”

季長風這幾句話說到了童為國的疼處。東風廠前些年為解決本廠職工子女就業，辦過幾期技校，招的都是本廠職工子弟，畢業后都安排在廠里工作。

這批技校生本事沒學到點什麼，倒是渾身上下沾滿江湖習氣，見面不稱名不道姓，叫什麼大師哥二師姐三師弟小師妹。

這幾年廠里又開不起全工，成天無事生非，東一幫西一夥找事，動不動就和鄰廠子弟打群架，爭老大，爭地盤，爭碼子。

廠里三天兩頭要麼到派出所里領人，要麼派出所找上門來，搞得廠領導個個頭大。一段時間，廠里專門安排了一個副廠長管治安，沒管了幾天，高血壓直接回家養病去了。

廠里兩丁抽一，要按童為國的想法，這幫江湖好漢首當其衝。可季長風恰好最擔心的就是，沒了個管束，恐怕用不了幾年，都得進局子裏蹲着去。

童為國說：“我現在也顧不得那麼多了，現在是吃飯要緊。”

季長風說：“那也不能只管上頓就不管下頓啊。為國，我還想給你提個醒，要是這麼個下崗法，我怕你行不通。”

“嗨，能有上頓就不錯了。”童為國不想把話說遠了，他只想着把季長風哄軟了下來，換了話題，“小林是我看着長大的，別人家的孩子能學壞了，小林可學不壞。聽說他在外面混得還不錯嘛。”

季雨林也是在廠里讀的技校，讀技校的時候，也還算一個學生頭。技校畢業后，童為國想着還老季的那份債，把季雨林分到材料科。

一年後，市局委託工業大學辦了一個計算機大專班，讀出來，在本系統內承認學歷，叫做“內部糧票”。當然也是內招，系統內的青工都能報考，季雨林一考考上了。

可是學費得廠里出，那時候廠里已經很難了，童為國再難也沒為難季雨林，

還是給開了綠燈。

這麼一來二往，童為國心裏就覺得，就算是我搶了你的位子，當了這個廠長，可我得了什麼好處，而我童為國卻給了你季長風實實在在的好處，是對得起你季長風的。

說到季雨林，季長風不能不買這個帳。

“這些年他在外面幹些什麼，我還真不知道。說老實話，你叫他下崗，他是巴不得。可是，他媽放不下這個心，說是在廠里，有個工作，實實在在的，何況還是在國營大廠。他要是下了崗，他媽就急也急死了。”

季長風說的是實話，季雨林這些年在外面怎麼個混法，混得怎麼樣，他確實不知道。

季雨林從工大班畢業后這兩年，因為廠里一直沒能開上全工，他也沒好好上過班。一有空就往外面跑，說是在外面打工，看樣子，好像也掙了點錢，也就兩年時間，給他媽買了台彩電，自己又買了個BP機。

那東西動不動就響，那東西一響，他就是吃着飯也得把飯碗撂了去回電話。家裏沒電話，得到街口的公用電話去回傳呼。因此常常是回了電話人就走了。

這段時間，晚上也經常出去，有時還不回家睡覺。孩子是看着長大的，不會就學壞了。可成天在外面混，終歸是讓人不放心。

外面的錢就那麼好賺?那錢一分一厘就都來得乾乾淨淨?季長風夫婦心裏不實在。

尤其那個傳呼機，劉小青猛不丁聽見“的的”一響，常常就嚇一跳。晚上季雨林要不回來睡，她就一個晚上睡不着，問季長風，他一天到晚到底幹什麼去了，打工也不能一個晚上不睡覺呀。

季長風也不清楚，只好把季雨林說過的話說給劉小青說，小林不是說過，晚上好乾活。

又悄悄再去問季雨林，季雨林倒說得輕巧，說是做事晚了，半夜三更的回來也不好。說到底還是不知道他做些什麼。可這些事，也不好和童為國細說。只好把話往小林他媽身上推。劉小青癱瘓在床近二十年，廠里的人都是知道的。

季長風說到劉小青，童為國也感到為難。劉小青的情況他是知道的。以前，劉小青沒病倒的時候，他那時還沒結婚，會不時地跟着季長風去家裏混飯。

劉小青會做一手好飯菜，人又賢惠，你無論從那個角度看，都端端正正一個人。

“唉呀，”童為國是邊吃飯邊感慨，“我的季大哥啊，什麼叫福氣啊，這天下的福氣都歸你一個人頭上了。”

季長風笑，劉小青也笑。

童為國又說，“嫂子，不是我吃着你做的飯才這麼說啊，我可沒那麼俗氣。我這是真心話。”

當然，劉小青做的飯好吃，這是很久以前的看法了，那會，只要一個碗裏有那麼一點肉，再怎麼做都是個好吃。現在呢，胃口不一樣了。也不知道再吃那樣的飯會不會還那麼好吃。

但他到底心裏還有那麼碼事。因此，季長風說到劉小青，這童為國有些話就不太好說了。再一個，他還有別的事，也不想和季長風理論下去。

“咱們現在先不說那些吧，實在沒辦法，我親自上門做嫂子的工作，做通了，你留下，讓小林退。實在做不通，你就給我打個申請來。一個也不退，你我師兄弟一場，你不想要我幫你，我倒是非要你幫我不可。”

這要打個什麼申請？季長風可不想那麼做，廠里的條條，為什麼我要打申請，打什麼申請。但是看到童為國是真有事，剛才電話里一直催呢，也就出了童為國辦公室。

季長風得先找到季雨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