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你的瞬間

我壓根沒想過李凱會被制服，還是這麼快被制服。

但事情已經發生，考慮到先前我的遭遇，這次我沒震驚太久。冷靜下來以後，我告訴自己，既然李凱出意外，那該我行動了。

我一邊按捺住狂跳的心，一邊把身體潛得更低，小心地繞到他們身後，藏在了盆景中。

隨着距離拉近，我開始能聽到聲音了，聽見李凱正從喉嚨里擠出“ah...ah...ah...”的低吼，以及帽子男得意地對李凱說道：“你小子，逞什麼能？”

出於疑問，我想繼續聽下去，但出於形勢，李凱臉青一陣紫一陣的，我得儘快幫他。我加緊腳步動身，來到距離帽子男約兩三個身位的時候，一個箭步沖了上去。

帽子男立刻被我驚動，用力轉過頭來，可為時已晚。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他滿臉錯愕，鉗着李凱的手都鬆開了，我趁這個空檔迅速近身，一手按住他後腦，一手滑進他脖子搭了個扣，裸絞故技重施。

被我鎖住的帽子男慌了，而且很慌，全然沒了方才的得意。他鐵青着臉，一隻手用力掰我胳膊，另外一隻手向後胡亂捶打。我當然不肯鬆懈，不如說我十分緊張，手臂青筋都暴了出來，耳朵里全是自己粗重的呼吸聲。

帽子男沒能掙扎太久，最終力氣一散、身體一軟，癱倒下去。

“啊——！！！”

相比帽子男和李凱交手的過程，我與帽子男的交手顯然是鬧出了更大動靜，周圍傳來幾聲女學生的尖叫，最後變成一陣尖叫，炸了鍋。與此同時，看熱鬧的人接二連三從商店跑出來，議論的議論，拍照的拍照，把我們包圍了。

後面的事情大致是這樣：這場騷亂中，我一人毫不意外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保安趕到現場時差點就把我按倒，還好我反應快，及時舉手投降以示無辜，這才爭取到解釋的機會，勉強穩定住局面。

不過事情已經鬧大，我和李凱，連同與我們鬥毆的那兩人，一同被送去派出所。我和李凱的輔導員聞訊，都是第一時間趕了過來，為我們解釋得嘴皮都要磨破了。

四人分開做完筆錄，我和李凱還好，挨了頓口頭教育然後被放走，那兩個挑事的則被扣了下來。這個結果對我和李凱來說相當輕了，算是萬幸，幸虧我學過降服術，雖然動了手但是把損害降到了最低；幸虧那倆挑事願意主動攬責，還攬得大方果斷；也幸虧進派出所時我和李凱都掛了彩，一個臉上見紅，一個腿上見紅，怎麼看都像是受害者。

不過一起送進來的時候，那倆人怎麼生龍活虎的？本來我還挺后怕，畢竟這是我第一次實戰用裸絞降服對手，雖說是降服術，但這動作也危險，萬一沒用對力道、沒拿捏好時間，那後果就不只讓人休克那麼簡單了。這回算我運氣好，以後再遇到這種事，我還是避免衝突，溜之大吉為妙。

看到我和李凱的那一刻，兩名輔導員急得差點哭出來，還好我倆給及時放了出來。

但是回顧整個事件，讓我在意的事情還有很多。第一件便是挑事那兩人的身體狀況，一個人挨了我的頂膝卻很快恢復，另一個更加離譜，挨了李凱一發高掃踢卻跟個沒事人一樣，這都是些什麼抗擊打能力？？

第二件事，那兩人的挑事動機，以及認罪態度。兩個人都一口咬定是自己的責任，但問起挑事原因，他們又都一個字不吐，這種行為非常恐怖，在我看來很像是個明顯有紀律的預謀：兩人在執行什麼，

失手了，為了控制事態不蔓延，於是果斷攬責來縮小麻煩存在的範圍；他們不說原因，甚至連編都沒去編，這難道是因為，他們沒這個必要，目前需要做的只是...等人來把自己撈出去呢？

第三件事，也是我最在意的一件：李凱不對勁。出了派出所，我問他為什麼動手，他竟然也在遮掩，含糊扯了些“被罵”“很難聽”“沒忍住”這樣的鬼理由，一問細節就支支吾吾。我清楚李凱心性沒這麼差，不會被幾句話輕易惹毛，況且“能跑就跑，跑不了，撩陰插眼，反正不動手”可是他的街斗信條。

另外，李凱總盯着他腳背上的傷，那是三條細長的口子，像被刀拉過。他看得極為入神，有時我拍拍他，他都沒反應。我能理解，要換作我的對手藏了刀，那，誰把誰干翻可真說不準。

哎。

諸多疑問都沒弄清，可事情還是得告一段落，畢竟有些東西哪怕我死抓着不放，也未必能有結果。那之後，我回了學校，開始過平靜且混亂的生活。

後來我得知李凱住了院，他居然傷得這樣嚴重，明明當時，走路都不用扶的。

至於我，身體雖無大礙，但心理層面遭到重創。隨着我的事迹又一次登上校園論壇，院領導高度關注了我，他們在忙於公關的同時，特意為我安排了幾次心理疏導，但，那起事件留給我的迷惑感、混亂感，始終不得消解。

那一天，在宿舍樓下，羅伊指着我鼻子把我訓得狗血淋頭。她來的時候嘴唇都發白了，說話聲音很大，我分不清她是擔憂還是生氣，但我知道，我是第一次見她這樣，原本，我們在學校會刻意保持距離的。

許多東西翻天覆地地都改變了，我，還有我周圍的人事物。

究其原因，我想，這一切都是從遇到那個女人開始——甄紅。我狠狠地意識到，我必須、一定要找她問個清楚。

也是這一天，甄紅她，消失了？

我尋遍校園每個角落，反反覆復，記不清楚有多少天，卻始終沒再遇到甄紅。我主動找去她住的那間公寓，卻被告知已經退租，我還不死心，鼓搗一天半終於聯繫到大房東，要到了甄紅的手機號，可撥過去已是空號。

我更混亂了。

就在不久前，我還不止一次地認為她麻煩，而我討厭麻煩。可現在，我只覺得空蕩蕩的。就像一場夢。

恍然間我總會想起她，想起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她會出現，想起不讓她碰你胳膊她會不習慣，想起散步時她會一直貼着你，無論拉開多遠都會一直擠上來。

而我，不覺得她麻煩了。

我請了足足一周的假，或者說逃了一周的課。剛開始我把自己關在宿舍，成天睡覺、發獃，想一個人消化全部的負面情緒。我不清楚是不是因為這陣子，我歷經了太多破事，最近情緒反彈得相當嚴重，原先我老愛思前想後，現在卻總想擺爛。

羅伊察覺到我不對勁，就接我回去，帶我散了好幾天的心。我開始慢慢好轉，後面也完全好了起來。只不過，甄紅的事我沒告訴羅伊，一方面出於一種心理防禦的機制，我把令自己煩惱的事統統壓抑了，以求不再受影響；另一方面我總覺得說出來會發生不幸，參照李凱，他到現在都還沒回學校，發消息也回復得零零散散。

我呢倒是恢復了，身心都是。經此一事之後，羅伊和我的關係變好了許多，我想，這才是真正的，不幸中的萬幸吧，生活終於回到正軌。

本來該是這樣的，可這晚，我突然又躁動起來，渾身難受。

我想起上次，我在宿舍半夜醒來，從陽台朝樓下看到個人，現在想想，那人...會不會就是甄紅呢？

這麼想着，我一個翻身從床上坐起，還真下了床。

我沒多想，徑直走向陽台，可到了窗邊，我才發現今晚月光黯淡，根本看不到樓下有影子。掃興極了。

我轉頭要回去睡覺，突然心跳得很快，莫名地急還有慌，這正是在我轉頭的那一刻發生的。我疑惑地摸了摸心口，發現手也在抖。

這種難以言喻的情緒不是第一次有，最早還是在某次我送羅伊回宿舍的時候，最近也接二連三出現過。我隱隱感覺到，這徵兆，應該是種線索。

此時我做了一個決定，我回去床位，穿上衣服然後出了門。關門時我在想，室友肯定覺得這人在發神經，半夜三點鐘還往外跑，不僅是室友，要是哪天宿管調出監控，一定也會覺得我有問題。算了不說了，我自己都覺得我有毛病。

但，這也是我自己少有地，完全不在乎旁人眼光去做一件事。下樓時我很想走輕點，可步子一旦往下落，就會控制不住變得沉重、急促。我的心亦是如此，它好像害怕懸着。

五層樓的高度，我跨得很累，終於來到一樓的廳室。我藉著走廊燈光看向上鎖的宿舍大門，從拉伸門的寬縫中，我看到有個人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是女性，她背對着我。

我的心又開始狂跳了，同時非常小心地靠了過去，我看清了她披散着的紅頭髮，內心生出一股複雜情緒。

晚間的空氣有些涼，甄紅像只小貓一樣蜷坐着，把臉埋到膝蓋里；她的衣服很單薄，只比平時多披了件黑色長衫。她......應該是睡著了，我都站到她身後了，她也還是安靜。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麼，在猶豫要不要叫醒她，還沒做好決定，走廊的聲控燈突然熄了，周圍陷入黑暗。我一慌，碰到了我倆之間的摺疊門，老舊的金屬發出“划拉”一聲。我像是踩到了地雷，愣原地沒敢動。

周圍很快又靜下來。只不過剛才的響動一定驚醒了甄紅，而我，好像還沒想好要怎麼去面對她。

我繼續僵着，沒有拍掌弄亮那盞聲控燈。在黑暗中站了大約一分多鐘，我的眼睛適應了，也看到甄紅的確醒了，而且已經轉過身，面對着我。

“喲，”甄紅在驚訝，“你是怎麼發現我的？”

我和甄紅隔着門四目相對，周圍還是太暗了，我不是很能看清她的表情，只不過從她剛才說的話里，我注意到，她的聲音很虛，不是那種壓低音量造成的虛，而是她好像很累。我從未見過她是這種文弱的狀態，這與我印象中的甄紅截然不同。

再就是她的語氣也不似往常，換作先前，她現在不會感覺意外，至少不會表現出來。甄紅的情緒一直都不太真實，像是提前準備好了、演練過了才會拿出來呈現，所以當下這份驚訝，表明她甚至沒餘力再去維持這個形象了。

甄紅見我一直盯着她、不回話，就笑了：“你怎麼是這個反應吶~”

我聽了，脫口而出一句“啊對不起”，隨即發現這很戲劇：我這樣，算不算和以前的她角色顛倒？

我想繼續說點什麼，卻頓住了，因為我看到在甄紅的眼角下方，貼了一塊創口貼，她這難道是傷了臉？還是僅僅作為潮流打扮？

甄紅察覺了，她用拇指輕輕點了創口貼兩下，使了個無所謂的眼神。然後，我們又相顧了一會兒，她開始向我伸手，想觸摸我的臉。

這一幕我並不陌生，可此刻，我搞不懂自己了。一來是，我曾心心念念的重逢就在眼前，可我卻沒話，沒有“你為什麼在這裏”，沒有“你為什麼要接近我”，也沒有“最近你怎麼樣”，只有盯；二來是，她手伸過來我竟然沒想着躲。

“不許...亂動？”甄紅不知是預判還是習慣地講出了這句話，還沒講完她自己也意識到什麼，隨即一呆，然後低了下頭，笑了。

“對嘛，”甄紅念得很溫和，“早該聽話了。”

那雙手慢慢攀上我的臉，我心亂如麻，感覺手心還有臉頰都在刺撓，這感覺...不是吧？！

“放心，我沒使壞，是你自己臉紅。”

“......”

我放下心，稍稍有點羞恥。但我這次真的很有覺悟，不僅人沒躲，眼神也沒躲，哪怕紅着臉我也沒把視線移開。

甄紅雙手真的觸到我的臉，還輕輕捏了兩下，這是至今為止她對我做過最親昵的動作。我的臉好燙，辨不出這溫度來自我還是她。

這時候，甄紅想把臉湊過來，我們之間隔了扇門，她觸不到：“回去吧，明天，我再見你一次，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

我沒過多思考，微微點了頭。我們難得默契一回要一同分開，忽然我的眼睛餘光掃到一個東西，在甄紅背後，是個人影。

我一驚，仔細一看，真的是一個人！雖然只是個灰濛的輪廓，也沒法辨別男女，但我肯定那一定是個人，就站在那排單車前面！它的影子其實很突兀，只是剛才我的注意力一直在甄紅身上，所以沒發現。

“喂！”我睜大眼睛看着甄紅，“你身後——”

話沒說完，我感到甄紅兩手一用力，重重地捏了我一下，接着把我的臉轉到一旁。

“快走吧，”甄紅在我臉上拍了拍，“晚安。”

我明白這就是今晚的最後了，有些事情，我好像，還參與不了。

下一刻，我們同時轉過身去。我沒回頭，一口氣沖向樓梯；我一邊跑，一邊聽到門外忽然颳起大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