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疑雲 03
卻說眾人在林中看見的白衣少年不是別人,正是上官萬川。雲凝雖然曾往靖安侯府走過一遭,但彼時並未與萬川照過面,而雲宸等人更是從未下過山,因此誰也不知曉這信步闖入林間的少年究系何人。
雲歌一向急躁,不等兩個師兄說話,早已飛身掠出攔在了萬川面前。他身法好快,百丈之地,瞬目即屆。
萬川正四下張望,此刻眼前突然掠出一人,立刻被嚇了一跳。定神再一看,原來是個比自己年紀還小的道僮,正要見禮,卻聽對方毫不客氣地喝問道:“喂!你是哪一輩的弟子,怎的如此沒有規矩,竟然闖到此地來?”
萬川暗想,此人年紀不大,想來是個入門沒多久的小弟子,然其態度卻如此不遜。看來樹大有枯枝,饒是教規嚴整如斯的不歸山,亦不乏此等孟浪之徒。但萬川生性豁達,見對方又比自己年紀略小,當下不以為忤,抱拳一揖,口中便以“小道長”呼之。
雲歌一聽,心中也是奇怪。他年紀雖小,但身為三名護教長老的關門弟子,系屬“雲”字輩,身份實在不低。雖然不歸山弟子與他不屬同支,見面倒不至於畢恭畢敬,但他也從沒被人以“小道長”稱呼過。他繞着萬川走了幾圈,又上下打量一番,馬上便想起剛剛翎兒說的話,於是長長地“哦——”了一聲,“你是旈生。”
萬川笑了笑,又是一揖,隨即自報了家門。
雲歌問:“誰給你的‘澤水符’?”
萬川被問的一愣,“什麼‘澤水符’?”
“你不知道?”雲歌狐疑地盯着他看,但瞧對方的神情也不像撒謊,便又問,“那你是怎麼進到這竹林裏面來的?”
萬川不知其所云,指着身後的石板路,照實說道:“我瞧那邊有路,就那樣順着路走進來的。這竹林怎麼了么?”
雲歌心中自是不屑,暗道,此人要把牛皮吹到天上去了。那石板路看似有,實則無,虛虛實實變化萬端。沒有“澤水符”的指引,越是順着走,越是進不來,想來定是跟了翎兒進來,此刻又在這裏賣弄。但他不動聲色,眉毛一挑,點了點頭,又問:“那你跑到這裏來做什麼呢?”
原來,今日旈生們放假一天,萬川想起上山前師父曾囑咐他去尋找忘執塔,便獨自溜出來四處尋找。可是這天極峰既高且大,依山勢而建的塔樓宮宇不可勝數,他尋了好幾處地方,可短短一日卻哪裏就能夠找着?於是隨走隨看,也不急在一時,心道,左右要在這山裡住上一陣子,一到放假便出來慢慢找也就是了。可是沒想到,今日誤打誤撞,竟無意間闖進了這片竹林。
萬川此時聽雲歌問起自己來此處的目的,突然心生一計。他對不歸山的淵源歷史本就不甚了了,於其門派內部的支庶劃分更是全無所知。但這幾日在山上觀察,見眾道士均是論資排輩,年長者位高,反之則位低,再看眼前這小道士將將舞象年紀,是故一心認定,此人要麼是才入門的新弟子,要麼就是哪一院中執役的僮僕。因此心中暗自思量,不如旁敲側擊向他打聽一下忘執塔的所在,想來他一個小小道僮也不會如何起疑。他主意已定,便即笑問道:“小道長可知道忘執塔應該怎麼走?”
雲歌聽他說出“忘執塔”三個字,不由得一怔。那忘執塔乃是不歸山的禁地,任何弟子都不得擅闖,怎的他一個旈生竟明目張胆地打聽起來?可雲歌畢竟年紀尚淺,對山上的很多禁忌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雖然知道忘執塔中鎮壓着無相宮魔頭之子,但他從小太太平平地生活在無極崖上,什麼無相宮、什麼魔教對他來說都十分遙遠模糊,因此也並不如何上心。便問:“你幹麼要找忘執塔?”
萬川隨口笑回道:“早聽人說天極峰上有個忘執塔,那是整座山峰上風景頂好的所在。今日閑來無事,想去逛逛,還請小道長指點則個。”說罷抱拳躬身,略施一禮。
雲歌聽了暗自好笑,心想,此人不知從哪裏聽了隻言片語便來此說嘴,連忘執塔在哪座峰上都沒搞清楚就信口開河。他笑道:“你要找的地方根本不在天極峰上。”
“不在天極峰?那是在什麼地方?”
雲歌說:“你別問了,問了也去不了,那裏從不準人去的。”
萬川正欲啟口再問時,雲宸等三人也已走到了近前。萬川見雲凝也在其中,當下心頭大震。雲凝到侯府調查燭龍之事時,萬川曾和映月躲在屏風後面見過他。如今聽雲歌喚她師兄,心中連道不妙。他惟恐這小道士將自己尋找忘執塔的事情抖出來,於是忙向三人一一施禮。萬川只自稱旈生,於家世背景卻隻字不提,又怕雲歌多嘴,便胡亂自顧自地東拉西扯起來。
雲凝早覺此人並不尋常,而萬川越是說自己是誤打誤撞闖入林中,他便越是疑雲滿腹。他扭頭過去,本想瞧大師兄的眼色行事,卻見雲宸失了魂似的望着那少年發獃,叫了他幾聲方才回應一句。
這時,雲凝又聽雲歌稱呼那少年為“上官公子”,瞬間就變了臉色,忙問道:“閣下可是靖安侯上官仁的公子?”
萬川瞪了雲歌一眼,暗怪他話多,口中卻只好稱是,隨即報上了大名。
雲凝當然知曉,此番旈生上山乃奉王命而來,來者均是世家子弟。靖安候位高權重,其公子豈有不來之理?只不過此前他曾懷疑靖安侯府藏匿了無相宮的大護法,雖然並無明確證據,但始終疑點重重。如今偏偏又是上官家的公子“誤打誤撞”闖入這佈滿咒術結界的竹林,若說這二者之間毫無關聯,實在難平雲凝之胸臆。
萬川瞧雲凝的臉色不對,心知他已對自己起疑,於是忙忙告辭要走。雲凝素來心細如塵,雖然一時之間尚不能將樁樁件件都想得條分縷析,但略一凝思也是心有惴惴:這上官家的公子是憑自己本事走進來的,還是另有高人指點?他來這裏到底有什麼目的?
雲凝忙擋住萬川的去路,笑道:“公子且慢。”
萬川也馬上警覺起來:“道長有何見教?”
雲凝正要開口詢問心中所惑,不意突然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連連呼喚他們三師兄弟的小名。再一看,邱婆婆已顫巍巍地撥開竹葉走至了近前。他方才一心都在萬川身上,邱婆婆何時來到林中他竟然一無所知。
雲宸等人見邱婆婆來了,都忙上去攙扶。只見她佯怒着板起臉來,眼中仍帶着慈愛的笑意,口中卻抱怨說:“怪道你們哥兒仨一個個都不回來吃飯,我只當是練功練入了迷,原來都聚在這兒混扯。”說罷,伸手朝三兄弟頭上肩上每人輕輕給了一下。又見翎兒在一旁幸災樂禍地嘿嘿傻笑,便也在她嬌嫩的臉蛋上順手捏了一把。
翎兒十分誇張地“哎呦哎呦”咧嘴怪叫,神色卻顯然是撒嬌耍賴的模樣。邱婆婆這時神神秘秘地湊到翎兒耳邊,似是要說悄悄話,可聲音卻剛好能被其他人聽見。她說:“婆婆中午做了好吃的,還不快去?”翎兒一聽,頓時兩眼放光。邱婆婆的好手藝山上人盡皆知,連伙房的大師傅們也比不了。任是什麼尋常食材,只要到了她手裏都能變成一道道美食。
雲歌眼珠一轉,拔腿就跑。從來都是搶着吃的飯才香,若不是翎兒在這,他又何曾對吃飯如此上心過?翎兒見他跑,自己也便跟着跑,嘴裏一面嚷嚷不停。兩人也不展輕功咒術,就那樣爭先恐後地往邛鴻院跑去了。
邱婆婆這時瞧見了萬川,笑眯眯地說:“這位小道長看着倒面生,一同回去用過午飯再走如何?”
萬川忙辭道:“晚輩誤入此地,不敢叨擾,這便告辭了。”
邱婆婆也不強留,慈和地笑道:“也好。這林子裏的路哇不好走,我正好要出去找大師傅們要些艾草做青糰子,你跟了我去倒也便宜。”一扭頭,瞥見雲宸和雲凝兀自站在原地,便又絮叨說:“你們倆還杵在這裏做什麼?飯菜都涼了,快去快去。”說罷,攜了萬川的手循着一條小徑便走了。雲凝還要再說什麼,卻被大師兄拽住,無奈也只好作罷。
萬川攙着邱婆婆緩步而行,鬼使神差地又回頭望了一眼,卻沒想到剛好撞見雲宸的目光也同時遠遠地望向自己。他心口猛地揪了一下,卻不知這種突如其來怪異感受究係為何,只好戚戚然又轉回頭來,心中茫然自失。
這時,萬川聽見身旁的老婆婆忽然開了口,她的聲音一改先前的溫和,而變得森然詭異。“到底是誰讓你來找忘執塔的?”她問。
萬川被這語氣唬得毛骨悚然,再去看那老嫗的臉,此時竟如同一張毫無表情的人皮面具,乾枯皺襞,駭人可怖。萬川不由得脫口驚呼,正想跑時,卻發現雙腳綿軟,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不要害怕。”邱婆婆蹣跚地走了過來,俯下身想把萬川扶起。
“不管是誰叫你來的,”她接着又說,同時拉着萬川緩緩地站起,渾身的關節如同樹枝折斷一般劈啪作響。“從此以後都不許再找,更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你記住了嗎?”
萬川看着她蒼老而麻木的臉,一種窒息的感覺瞬間壓上心頭。他心中駭然生畏,哪裏還容得置辯?只好遲鈍地點了點頭。
“回去告訴讓你來找忘執塔的人,就說‘無謂假亦真,顛倒乾與坤。’”說著突然展顏而笑,臉色如同冰河開化,溫暖如春,又恢復成了剛剛那個慈祥和藹的老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