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袔衣 01
映月的冊封禮準備得十分倉促,從聖旨降下到正式冊封一共只有五天時間。可是對於侯爺和夫人來說,這五天卻過得格外漫長。自從上回一位老宮人前來報告了這個消息之後,夫妻倆心裏始終惴惴難安。按說女兒冊封郡主,這是天大的榮耀,而外人看他們靖安侯府,自然也是繁花着錦一般,可是上官仁總覺得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近段時間以來,國師在朝堂上的勢力進一步擴大,明裡暗裏黨同伐異,已將觸手伸向了各個機構。王不知受了他什麼蠱惑,對其聽之任之,自己則終日只沉迷於煉藥修仙,追求長生不老,於朝政卻不管不顧。那國師投其所好,每日將煉製好的丹藥拿去給王服用。王只道服了丹藥以後全身飄飄欲仙,如墮雲霓,端的無比受用,若是一日不服,便覺躁鬱難耐,而身體每況愈下卻不自知。
再早以前,王雖然疏於政事,卻偶爾還見見臣子嬪妃。可是最近一年多來,卻幾乎連寢宮的門都不曾踏出一步,連貼身伺候的宮人也全部被換成了國師的親信。國師對外只是宣稱:吾王奉天承運,修仙悟道,以期白日飛升,任何人不得打擾。至於凡塵俗務,則由他瑤光全權代理。於是現今的各種詔諭政令之中,已經分不清楚哪些是王的真實意圖,而哪些是國師假借王的名義發出的了。
國師瑤光的不臣之心,如今看來已是昭然若揭。然而適其端倪初現,上官仁便已有所察覺,所以當王還在親自料理政務之時已然多番勸諫。可是上官家累世功勛,而上官仁又手握兵權,這些都早已引起了王的猜忌。而那瑤光又從旁煽風點火,以至君臣之間漸有釁隙,王又哪裏肯聽進逆耳忠言?瑤光見此舉奏效,豈不變本加厲。他深知若要進一步掌控朝局,靖安候上官仁就是他最大的絆腳石。於是想方設法歪曲事實,甚至不惜憑空捏造其意圖謀反的各種證據。同時一面加緊籠絡朝臣,一面竭力排除異己,很快便在朝堂上與靖安候形成了分庭抗禮之勢。
上官仁為人耿直,昔日針砭時弊往往直言不諱,於是此番作為便被國師拿出來大做文章,逼得他後來不得不韜光養晦謹言慎行,唯恐給上官一族招致禍患。
可現如今,眼見王權旁落,國將不國,上官仁再也不能坐視不理。於是近幾個月來,他往來奔走,集結朝中不願屈服瑤光,忠君愛國的有識之士,靜候時機一舉勤王之師。
可是映月冊封郡主的消息來得太突然,上官仁擔心這是國師的又一個陰謀。若果真如此,這陰謀的目的是什麼呢?難道瑤光已看出了自己的意圖,特地將映月召入宮中當做人質?
上官仁這五日一直在苦苦思索,瑤光這一着果然陰險無比。若他遵旨讓映月進宮,那麼映月便成了掣肘自己的工具,雖無性命之虞,卻免不得經受一番苦楚;可若他不讓映月進宮,他瑤光剛好可以藉此讓自己背上個抗旨不遵的罪名,此罪名一旦坐實,緊隨其後的豈不就是滅族的謀逆大罪?一邊是掌上明珠,一邊是闔族的命運,何去何從,真是難煞人也。
困擾上官仁的還有一事,便是賜給映月的封號:“陽歌郡主”。這“陽歌”二字現在知道的人已經不多了,因為這兩個字曾經是王城裏絕對的禁忌。
當今帝王,複姓“澹臺”,聖諱“慶隆”。初登大寶的第三年,王后誕下一名公主,取名“靜”。因其在冬至前後出生,其時為一年之中最陰之時,又是個女孩,欽天司擔心兩相疊加陰氣過重會衝撞國運,便上書建議王為公主賜封號時應以“陽”字來加以鎮制,於是王便賜其封號,乃曰“陽歌”。
陽歌公主出生以後沒幾天,王后就因生產時元氣大傷而薨亡。王痛失愛妻,悲傷不已,又想起欽天司此前的諸般言論,於是便認為公主陰氣過盛以至妨母,故視作不祥,只在孩子出生那幾天匆匆看過幾眼,此後便不聞不問。可憐那陽歌公主,剛一出生,母親便撒手人寰,又不得父親垂愛。宮中之人,有幾個不是捧高踩低的勢利眼?公主在這些人手中受到何等對待由是可想而知。多虧了王的另一位名叫“玉藻”的寵妃,是她對公主多番護持,年幼的陽歌公主才不至於被宮人們肆意欺凌。
說起這玉藻王妃,容貌生得極美,而且略通玄門方術。她瞧公主出生的日子與王后駕薨的日子都甚不尋常,料知其中必有玄機,於是便讓自己那精通咒術的弟弟進宮,為公主批流年。
她弟弟是誰?正是當今朝堂之上如日中天的國師,瑤光。可在當時,他還不是國師,而只是欽天司中的一名籍籍無名的副使。
得王允准之後,瑤光便在宮中大擺X之陣。陣法持續了三天,得出四句批言:“流水蕩蕩,甲兵鏘鏘。上見四孟,改政易王。”這四句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王心中已猜到七八,但還是急命瑤光細細地解釋。瑤光便說,這四句是以陽歌公主的生辰八字入式推演占卜而得出,意思是,接下去一年,國家將會有水患和兵災,若水患和兵災交替出現在四孟,也就是每一季的頭一個月,即孟春、孟夏、孟秋、孟冬,則會江山易主。而破解之法,顯而易見便是處死公主。
王聽后大為震怒,雖然他早已將陽歌公主視作不祥之人,可公主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怎能由得外人僅憑一則批言說處死就處死?何況,凡帝王者,最忌人談江山氣運。若是天降祥瑞,預示他澹臺一氏千秋萬代還則罷了,可瑤光口口聲聲竟說出“易主”二字,豈不大觸其逆鱗?因此,王當即便以妖言惑眾為由,將瑤光下了大獄。可奇怪的是,那瑤光既不申辯也不反抗,而他姐姐玉藻王妃竟也毫無袒護之意,就那樣任由自己的弟弟進了天牢。
接下去的一年,詭異的事情果然接連發生了。一切正如瑤光的批言所示,黃河水患、外胡入侵、江南洪澇、嶺南內亂果然交替出現,而且剛好都在正月、四月、七月和十月,正應了那句“上見四孟”。
再後來,陽歌公主突然病夭,而與公主生前一切有關聯的人,包括乳母、宮人、太醫等全部被處死。一時間,王宮之中血流成河,一車車的屍體被拉出宮秘密掩埋,恐怖和血腥經久不散地瀰漫在王宮四處。人人都知道公主沒有病,是王下令秘密處死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可王是一個愛民如子的好王,連國民都能當成兒子來愛的好王怎麼可能殺死自己的親生女兒呢?何況,一個連親生女兒都能痛下殺手的王還能否繼續愛民如子,是誰也不能保證的。所以公主只能病夭,絕不能有第二種可能。從那以後,陽歌公主就這樣從宮中消失了。她消失得如此徹底,好像從來沒有出生過一樣。宮中乃至整個王城人人自危,所有人對“陽歌”二字噤若寒蟬,甚至連“公主”一詞也都不敢再提,謹防禍從口出。而瑤光,也便是在那個時候被冊封為了當朝國師。
映月是偷偷聽了父母的談話才得知這樁秘密公案的。她雖然從小就知道有這麼個禁忌,可至於究竟為什麼卻一概不知。所幸“陽歌”這二字也並非常用,久而久之也便淡忘了。直到幾天前,她教竹桃偷聽父親與人議事,得知王賜給自己的封號恰恰就是“陽歌”二字時才猛然記起。映月明白,若自己直接去問父親,他必定不會如實相告。可是冊封之日轉眼即屆,此事來得蹊蹺,父母必會私下商議,於是便時時留心想要探知真相。
上官仁與聶氏均無法猜度王的此舉究系何意,亦無從得知這到底是王的意思還是國師的陰謀。可無論如何,此事當中端的透着十分古怪。夫妻二人哪裏忍心讓女兒身涉險地,可是闔族的性命和榮辱亦非兒戲。如今王命已下,映月明白父母的為難,左右思量后終究還是認為需以大局為主,於是毅然決定奉旨進宮。
這五天當中,闔府上下忙作一團。冊封郡主,規制儀式都非同小可,一應的禮服、禮器均需加緊製作採辦。侯府上下的丫鬟僕人們都只道家中要馬上要出個郡主,個個與有榮焉,忙得興高采烈。可他們哪裏知道,主子們卻終日為此愁眉緊鎖。
映月顯得比平日更加高興似的,跟着忙前忙后。吉服的顏色、花紋,禮器的品類、規格她都一一過問。她勸慰愁眉苦臉的父母時,說的話也是俏皮的:“也許真是為了給王妃祝壽才讓女兒進宮排舞的。再說,就算國師想用女兒來鉗制父親,只要父親手裏一天握着兵權,諒他也不能如何。說不定,宮裏頭錦衣玉食,女兒倒樂不思蜀了呢。”
聶氏知道女兒故意說些話來讓她和丈夫寬心,於是也便含着眼淚笑嗔道:“你這丫頭越大越會胡說八道了。滿腦子盡想着錦衣玉食,連爹娘也不要啦!”映月嘻嘻笑着過來摟母親的脖子,像小時候那樣撞到聶氏懷裏撒嬌。上官仁在一旁看着娘倆笑鬧,嘆了口氣,只好搖頭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