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半副慈悲骨(四)

第75章 半副慈悲骨(四)

“不給劍?哪個不給?”誰會給劍取這麼囂張的名字?!

鶴妄生眉心一跳,卻見圍攻他的九人一齊攻了過來,黑夜裏森冷的兵器裹挾着殺氣,掩映的火光下,是一張張面目可憎的臉。

一瞬間,他又彷彿回到了那一天的夜晚,那天也是這樣一個沒有星子的日子,他被道宗五大金丹用鎮派法寶困殺,從前對他諄諄教誨的師長在一日之間失卻了所有的溫情,在那之前,他從未想過他的劍……也會有背叛他的時候。

鶴妄生沉浸在了痛苦的回憶中,等他再清醒過來時,周圍躺了一地哎喲哎喲的南斗城修士。

“……你好厲害!”

譚昭收了短劍,他善用劍,出劍卻並不喜歡見血,所以哪怕他把人都打趴下了,他的短劍依舊乾淨得纖塵不染:“我當然厲害,不然也不能英雄救美了,是吧?”

鶴妄生語塞:“……你口中的美,不會是指我吧?”

“那難道還是指我嗎?”

低靈位面的修仙界就這點不好,捆人還得親自動手,譚昭將夤夜襲擊的九人和入魔老頭拴在一塊,這才滿意地拍了拍手掌:“哦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名字啊,鶴妄生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該叫什麼。”

鶴鳴公子鶴妄生,從前他一向很自傲於自己的名諱,可現在它已經不再是一個好名字了:“你看着隨便叫吧,名字不過就是個代號罷了。”

看着確實是沒什麼求生意志啊,譚昭從背包里掏出了一個餅遞過去:“吃吧,人在深夜肚子餓的時候,意志力會格外地薄弱,我的建議是不要思考人生大事。”

“……你怎麼知道我餓了?”他可是把盤子裏的野果都吃了。

譚昭指了指自己手邊的短劍:“人用劍之後,往往很容易餓,而且你還得替我擦劍,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

鶴妄生聞言,再也不試圖跟這個小孩講道理,畢竟他……真的講不贏哎。

於是他乖乖在井邊洗了手,捧着餅子一口一口地吃着,他這幅模樣,看得被捆着的九隻雜魚目瞪口呆,怎麼回事?說好的鶴鳴公子殘殺同門、墮入魔道、根骨俱消呢?

特別是那練氣五層,被鶴妄生看扁也就算了,竟還被個孩子打得全無反手之力,他心胸本就算不上開闊,此刻竟在入魔老頭的影響下,隱隱有了入魔的傾向。

譚昭見此,並起雙指直接點在此人的眉間:“抱元守一!好賴是個正派,你若入魔,我便拿你去換靈石!”

這話着實刺耳,練氣五層本來都要入魔了,生生就給逼停了。

見此人眼神清明起來,譚昭才給人兜頭潑了一瓢水:“自己修為還沒搞明白,就來管別人的閑事,這位道友難道出身道宗?”

練氣五層一聽這般諷刺,氣得眼睛一翻,直接暈死了過去。好在他的同伴還都會喘氣,見他暈了,忙有人開口:“還請小公子高抬貴手,我們並無惡意,只是受人之託來南斗森林尋找失蹤的凌辰長老。”

“既是找人,為何無故傷我的病人?”

鶴妄生吃餅的動作一頓,卻是並沒有開口阻止別人吐露他的來歷,畢竟這小孩兒早晚都是要知道的。

這回話的人也算有幾分小聰明,已經隱隱察覺到這兩人的關係恐怕沒有多麼親厚:“那小公子可知,你這位病人的來歷?”

哇喔,看來這病弱當真是來頭很大啊。

譚昭看向情緒愈發低沉的病弱,然後開口:“你在教我做事?我想要救的人,便救了,你可以閉嘴了,他的來歷我暫時不想知道。”

鶴妄生猛然抬頭,連吃餅都忘了咀嚼,這小孩兒……有點兒意思啊,於是他情不自禁地開口:“你當真不想知道?若我是世間少有、殺人如麻的魔頭呢?”

“就你?殺人如麻?”譚昭雖然只有一米三,但並不妨礙他此刻露出嘲諷的神情,“真是抱歉,我雖然人小,卻長眼睛了,相較於從別人口中聽來的傳聞,我更相信我的眼睛。”

鶴妄生的心緒忍不住被這句話牽引起來:“那若是,你看錯了呢?”

“那就錯了唄。”譚昭一向拿得起放得下,哪怕現在人變小了,日子還是照樣過,“既然你的餅吃得差不多了,就趕緊去洗劍。”

人啊不能餓着,但也沒必要吃太飽,特別是這種心思敏感、修為被廢的曾經天才。

洗完劍,又細細擦乾,夜已經很深了,從前鶴妄生並不需要睡眠,而現在他也依舊睡不着。他以為如此,可沒想到再一睜開眼,已是天光大亮。

他迷迷糊糊地套上衣服推門出去,卻見本來綁在院中的九個雜魚,劈柴的劈柴,燒水的燒水,甚至還有一個在燒菜,仔細一看,燒菜那個似乎還是昨天那個練氣五層。

鶴妄生忍不住抬頭看了看南斗森林的天空,這是變天了?!

“早啊!”

“早。”鶴妄生乾巴巴地吐出一個字,最後還是沒忍住,“你讓他給你做飯,你就不怕他在飯里下毒?”

譚昭一眼乜了過去,練氣五層瞬間夾緊尾巴:“沒事,我百毒不侵。”

……難怪了,這是藝高人膽大。

“而且,他要是敢下,我就有本事讓他自己吃下去。”譚昭適時露出了一個靦腆的笑容,他現在臉嫩,笑起來有種特別好騙的氣質,不過他說出來的話顯然並非如此,“他一個大人,應該不會欺負我這種小孩子的,對吧?”

鶴妄生剛睡醒,頭髮還有些雜亂,此刻卻被這話直接震醒:“我想,他應當是不敢的。”

練氣五層也確實不敢,畢竟這麼兇殘的小孩,誰敢啊!要是昨天晚上他就知道這是個貨真價實的築基期,那就是給他十八顆膽子他都不敢動手啊。

這老天爺也太偏心了,他年過三十才堪堪修成練氣五層,如此修為在南斗城中已是天賦卓絕,可和這小孩兒一比,他都懷疑是南斗城與世隔絕一萬年了。

這到底是怎麼修鍊的?他若有此等修為,南斗城早已是他掌中之物!

可偏偏,這般可怕的修為,卻在一個孩子身上,而且這還是一個親近鶴妄生的孩子。這該死鶴鳴公子,就算是落入了泥淖之中,竟也還有這樣的人相護。

老天何其不公,練氣五層越想越心有不甘。

於是飯後,他就忍不住帶着尖酸開口:“前輩,您為何要袒護於他!道宗都容不下他,您為什麼要救他!”

果然,小孩子的威懾力還是太小了,譚昭有些苦惱地托着下巴:“你要不要現在去照照鏡子,太丑了,丑得我都吃不下飯了。”

練氣五層的同伴拚命拉他,可惜練氣五層昨晚上暈了沒聽到後面的話,他心胸又不寬闊,從前在城裏誰不捧着他,現在被個小孩指着鼻子罵,他能忍才有鬼了:“你——”

然而他只說了一個字,就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了。

此時他發熱的頭腦才稍稍涼了幾分,眼睛裏也露出了面對高境界前輩的恐懼感。

“階下囚就要有階下囚的自知之明,我雖然年紀小,也不殺人,但如果惹惱了我,我可是不會手下留情的。”

於是等鶴妄生喝完葯回來,本來已經被鬆綁的九隻雜魚又被捆在了院子裏。

“他們惹你了?”

譚昭看向鶴妄生洗眼睛:“他們太丑了,你應該不會把葯倒了吧?”

別說,再說下去,那股藥味又要返上來了,鶴妄生一臉菜色地看過去,眉間難得生了一股惱意:“我從不失人之諾。”

“喏,嘗嘗,南斗城買的糖漬蜜餞。”

這小孩兒,鶴妄生看着被推到他面前的蜜餞油紙包,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怎麼修為被廢后,變得這麼矯情了,不就是葯湯難喝了些,竟還需要一個小孩哄他:“你長大以後,肯定很受女修喜愛。”

天賦卓絕,還生得毓秀可愛,鶴妄生彷彿已經看到了多年之後,小孩兒在修仙界混得風生水起的未來。

“……謝謝,借你吉言。”可惜了,也只是吉言而已。

南斗城產糖,因此城中的糖漬蜜餞也很捨得放糖,鶴妄生從前很少吃這些甜膩膩的東西,這猛地吃了一顆,甜得直接牙根發疼:“好甜!”

“甜就對了,總比苦好吧。”道理這種東西譚某人張口就來,可惜他現在外表太小,說出來有股特別的逗樂感,“你不能喝茶,就泡溫水喝吧。”

鶴妄生猛喝了一大口水,這才壓下喉間的藥味和舌尖的甜意:“不知道為什麼,我總無法將你當完全的小孩子看待。”

“哦?那可能是我修為太高了。”這話說起來,譚昭絲毫不虧心。

確實也有這個原因,但鶴妄生不想說出來叫小孩兒開心:“也有可能,是你太會講道理了。”

譚昭聳了聳肩:“講道理不好嗎?以我的修為,我想除了個別人,都會很喜歡聽我講道理的。”

……倒也是,小小年紀就築基修為,將來如果沒有隕落,鶴妄生敢肯定,小孩兒肯定能晉級金丹,成為一方大能。

若是從前,遇上這麼好的苗子,他一定會妥帖將人帶回道宗、壯大師門,但現在……鶴妄生看了一眼連劍都拿不穩的手,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

“別笑了。”

鶴妄生抬頭,眼裏還殘存着某些悲涼和瘋狂:“笑不好嗎?”

譚昭現在是小孩,小孩子就該實話實說:“笑當然很好,但你現在笑得很難看,你心裏存了太多事了。”

是啊,他心裏有太多太多的東西了,可那些東西早就陳年腐朽,沒有人會願意再看一眼:“你不是不想知道我的來歷嗎?”

“小孩子有些好奇心不行嗎?我又沒開口直接問你,你就當不知道唄。”譚昭說得理直氣壯,“而且,你也很想知道我為什麼小小年紀就劍術非凡、晉陞築基吧?你看我,我就沒有直接戳破你。”

鶴妄生:……我為什麼要想不開,又跟他講道理?!

“抱歉,是我失言了。”

什麼叫反客為主,譚某人這便是了:“那麼作為你失言的代價,這些人就統統交給你處置了。”

“他們?交給我?你就不怕,我一劍殺光他們?”

譚昭撿起一把雜魚的佩劍遞過去:“喏,動手吧,我有戒律,不能殺人,你殺了他們,正好可以滅口。”

滅什麼口?鶴妄生當然聽明白了,小孩兒這麼厲害,小小年紀就築基修為,但築基也分三六九等,南斗城雖然偏遠,卻並非閉塞,這幾人中雖有心性還算不錯的,但也有心胸狹隘之輩,若是放了,便是放虎歸山。

懷璧其罪的道理,他看過太多了,小孩兒的消息若是傳出去,必然會在玄澤大陸上捲起軒然大波。

所以殺了他們,就可以將這軒然大波掐死在襁褓里。

鶴妄生伸手接過了劍,劍並不是他從前慣使的靈劍鶴歸,但人綁着讓他殺,哪怕他此刻全無修為,取走所有人的性命,一劍足矣。

人有親疏遠近,他的性命是小孩救的,這些人昨晚還對他惡意滿滿,按理說,這一劍應該能揮得極為輕鬆才對。

可是並沒有,鶴妄生心裏非常清楚,除了那個入魔的老頭,這些人罪不至死。

“不殺嗎?”

鶴妄生低頭看向坐着乖巧喝水的小孩兒,此時此刻,這三個字響在他的耳邊,竟像是入了問心秘境一般。

對方的眼睛雖然沒有看向他,但他卻有種被徹底看穿的感覺。

譚昭心想,就這還殺人如麻?但凡你沒猶豫這麼久,他就勉強信了。

鶴妄生已經走到了九人面前,正好對上了練氣五層怨毒的眼眸,這般的眼神他早已見過太多,那一夜幾乎所有的同門都在用這種眼神看着他,殺了吧,哪怕不殺其他的人,這個人的眼神他不喜歡,殺了便是。

鶴妄生舉起了劍,劍芒很鋒利,他剛才已經驗過了。

只要稍稍用力,它便能在頃刻間取走此人的性命,這本該是一件極為簡單的事情,可被這小孩兒看着,他竟有種揮不動這劍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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