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演技
雨絲在空中懶洋洋地飄着,地上的積水在燈光下泛起明亮的倒影。
彷彿戴上了幾百米厚的濾鏡,明明馬車內部的擺設和之前並沒什麼兩樣,但狐狸伯爵就是認為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截然不同。莉莉安的存在讓整個車廂瀰漫起淺淡好聞的氣息,被她倚在身後的墨綠色絨面軟枕似乎也在瞬間高雅起來。
從王都回到封地的路上,他曾經無數次嫌棄這些靠枕暗沉沉的顏色——可它們此刻正堆在莉莉安的身邊或是被她抱在膝上,綉着金色徽章紋樣的墨綠色枕面將她的手襯托得潔白而可愛。
車廂里那些繁複而過分華麗的裝飾也不再擠擠挨挨地礙眼,乖巧地圍攏在莉莉安周圍,它們使狐狸伯爵的審美標準搖搖欲墜。
什麼“簡潔才是美”、什麼“品位在於內斂”、什麼“樸素即高雅”!
晃着毛茸茸的尾巴,諾福克伯爵心中的小狐狸奮力踹走這些想法。莉莉安就該待在靡麗的珠寶堆中,獸神在上,她適合所有高貴的、艾倫不能但是他能支付得起的東西。
莉莉安淋出雨痕的大衣簡直就像被蓬紗撐起的裙擺,文森特也解釋不清自己的聯想來自哪裏,可他切切實實地認為,隨着車駕的移動,她的衣擺蕩漾出的弧度就像是水波中層疊的漣漪。
他為什麼不是個肖像畫畫家呢,大狐狸收緊手指。在建築學院修習多年,他的素描功底還算不錯,然而莉莉安的形象應當用油畫的色彩來定格。彷彿是柔和的、動人的新雪落在熙熙攘攘的集市,喧囂中的一抹白色冰涼而令人難忘。
“獸人都像你一樣嗎?”莉莉安的心情不知不覺間好了許多,“也許這和不同的社會背景有關,我在艾德蒙遇到的朋友大多和旁波人不同。”
心上人的話音在耳邊響起,狐狸伯爵戀戀不捨地停止想像。
“和人族王國相比,”文森特意味不明地眨眼,“艾德蒙算得上‘異端之國’。生活着獸人、法師甚至惡魔,這裏最重要的行事準則就是勝者為王。人族為了追求穩定和秩序衍生出配套的規則和文化,但我們卻認為,變化本身也是穩定的一種表達方式。”
狐狸伯爵隨手拿起一個材質不明的多面魔方:“就像這隻魔方,你當然可以讓它維持現在的樣子,使它每一面的小方格都是相同的顏色。不過魔方的意義就在這種穩定中泯滅了,有誰拿起一隻魔方僅僅是為了觀賞?”
他擰亂魔方的色塊,喀啦喀拉的響聲吸附住莉莉安的注意力。
“我可以看看它嗎?”莉莉安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文森特,這上面的色塊似乎在移動?”
色塊在移動?
不等狐狸伯爵想明白莉莉安的意思,在她觸碰上魔方的同時,兩人紛紛陷入黑暗。
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中,狐狸伯爵的面前亮起一點微薄的螢火。這粒光亮在感應到他的視線后轟然分散,一封簡短的信件在飛舞的粉塵中翩然浮現。
[致我那單身到現在還沒追上伴侶的好友:
如你所見,這隻魔方藏有秘密。我從女巫那裏買來這個小道具,它可以創造出氛圍奇特的黑暗獨處空間,據說裏面還佈滿了許多障礙擺設。
看在你單相思到現在的份上,希望它能夠幫助你和莉莉安多待上一會兒。聽說女孩子大多怕黑,你可以盡情在這裏揮灑自己的男友力。哦對了,離開這裏很簡單,你只需要再轉一下魔方就行。
——你忠誠的損友,麥迪遜]
信件在片刻后散入黑暗,文森特聽到莉莉安冷靜的聲音從七點鐘方向傳來。她像是踢到了什麼東西,沉悶的落地聲和咕嚕嚕的滾動聲在這個小空間裏接連響起。
“這裏太黑了,我不小心碰掉了幾個擺件。”莉莉安毫無驚慌之意,“你呢?你還好嗎?”
真是
可惜,大狐狸頗為遺憾又十分自豪,能為自己的人生利索地選擇航向,莉莉安才不是膽小的人。
但麥迪遜畢竟是一片好意,文森特悠然地把魔方丟進衣兜,何況女巫出品的魔法道具質量向來很好,就這麼辜負了也不太合適。
所以——讓他來做那個怕黑的小可憐吧。
“莉莉安,”用盡畢生演技,狐狸伯爵偽裝出虛弱卻強作無事的腔調,“我暫時不能移動,你小心一些,不要磕碰到自己。”
說完這句,他故意栽倒在地上。
女巫做的魔法道具果然精緻,文森特在觸碰到柔軟的長絨地毯時默默誇讚,摔上去完全不疼。
不過這也太精緻了,大狐狸抿嘴,有這張毛絨絨的毯子吸音,不知道莉莉安能不能聽到他專門摔出來的動靜。
早知道就該栽得再用力一點,文森特默默積累經驗,反正輕了重了都有莉莉安關心,下次他絕對要演得再誇張一倍。
“文森特?你怎麼了?”莉莉安只聽見咚的一聲,像是重物落在地上。“你還好嗎?”她摸索着找過來,“是撞到身體了嗎,還是——啊——”
掐好時間,大狐狸狡黠地用尾巴絆了她一下。
莉莉安當場跌到他身上。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降臨,莉莉安只覺得自己壓在一個彈性十足的東西上面。支起手肘,她試探着朝前摸去。範圍不小、軟軟的、有溫度,好像……好像還有搏動的節奏?
一隻手扣住了莉莉安的動作。
“是我,”藏好狐狸尾巴,文森特在她耳邊低聲喘息,“你沒摔到哪裏吧?”
兩人靠得實在太近,大狐狸的氣息在呼吸間拂動她散落的髮絲。溫熱的氣流就像海浪一樣掃過莉莉安的側臉,隔着幾層衣物,她的手快要被文森特的胸肌燙傷。意識到自己正以一個在旁波堪稱傷風敗俗的姿勢貼在文森特身上,不知道該作出什麼反應,莉莉安的大腦剎那間空白一片。
良久,莉莉安乾澀地道歉。“對不起,”她嘗試在避免接觸文森特的情況下起身,“我好像有點重,你有沒有受傷?”
徹底的幽暗裏,衣料的摩擦聲似乎都添上了幾分不可言說的情緒。文森特感到莉莉安的雙腿緊繃起來,幾乎緊貼着他的腰側,她越想憑自己的力氣站起來就越容易蹭到文森特的身體。
“你不重,”確定對方看不清他的動作,大狐狸心機地將莉莉安絆倒第二次,“留神些,這裏的地面落着許多礙腳的小東西。”
乾乾淨淨、除了一隻大狐狸什麼都沒有的地毯:嘖嘖嘖,你了不起,你清高,你不礙腳。
好像確實有東西從她腿邊滑開,莉莉安茫然地重新跌在文森特身上。
精確一點,是騎。
隨着大狐狸呼吸而起伏的腰腹緊緻有力,備婚時看過的床幃讀物爭先恐後地鑽進莉莉安的腦海,彷彿是被點燃的壁爐,一團火順着她的胯部砰然燒上脖頸和臉龐。涌動的血液讓她整個人都滾熱了起來,文森特彬彬有禮的聲音讓她難為情得連手都不知道放在哪裏才合適。
她身上好軟,也好香。忍下脫口而出的痴漢發言,扶着莉莉安坐穩,狐狸伯爵知道類似的戲碼不能再上演第三次。
“是我的錯誤,”文森特沒忘了一本正經地裝虛弱,“咳,那個魔方在馬車裏放了太久,以至於我沒有及時想起來它原本是個,咳,整蠱用的魔法道具。碰到它的人超過兩位就會被拽入這個空間,魔方,咳咳,魔方在我進入這裏的時候不慎脫手丟失,咳,我們把它找到就能從這裏出去。”
莉莉安被文森特說句話還要咳三咳的樣子糊弄住了。
“你的狀態似乎不太好,”莉莉安斟酌着用詞關心他,唯恐哪句話戳中對方痛處再使情況更壞,“不能動……是傷到哪裏
了嗎?”
黑漆漆的空間裏一絲光線也沒有,莉莉安的視覺暫時失靈,大狐狸刻意偽裝出來的脆弱存在感便慢慢強了起來。
不清楚文森特到底怎麼了,也怕壓到對方的傷口,莉莉安忍着羞恥不敢亂動。
獸人的夜視能力在此刻派上了用場,狐狸伯爵的目光慢悠悠地摩挲過莉莉安酡紅的臉頰。
“咳咳,我沒事,”他愉快得就差搖飛尾巴,“只是一個不怎麼光彩的小毛病,莉莉安,你——你聽說過幽閉恐懼症嗎?”
莉莉安愣了愣。她當然聽說過這個名詞,拜那些想盡辦法推動主角感情進度的套路劇本所賜,她不但知道患者在發病時常常怕黑,她還知道嚴重時患者甚至會昏厥。
可,莉莉安拍上額頭,可是劇本里沒提要怎麼治!
難道她真的要像劇本情節那樣嘴對着嘴幫文森特呼吸,或者脫了衣服讓對方聽着她的心跳平靜下來?不不不,莉莉安用力甩走腦中這些爛俗橋段,文森特是溫文爾雅的善良紳士,她不可以用這些過分的戲劇化行為玷污他。
不知道自己錯過什麼的大狐狸有氣無力地撐起半邊身體,懷着和心上人多貼一會就是賺到的想法,他靠在莉莉安的肩上喘得奄奄一息又斷斷續續。
於是兩人的姿勢自然而然地親密了起來。彷彿是交疊着訴說蜜語的情人,狐狸伯爵悄悄地看向莉莉安擔憂的表情。她在想他,文森特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
不過,令他惋惜的還有對方身上的羊毛大衣。這不解風情的厚重織料隔在他和莉莉安之間,文森特柔弱地抖着,他就是有再長的眼睫也刷不到莉莉安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