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這一切發生得都太快了。
巨大的氣流將阿遙掀飛,半空中他都沒有辦法調整自己的姿勢,眼裏只看見阿散高高地躍起,臉上是晦暗不明的驚懼,努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
像是慢動作一樣,阿散逐幀逐幀向他靠近,然後在指尖即將碰到尾巴的時候,前驅動機不足,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在空中停住,而後分離。
最後兩人雙雙墜落,落進底層的迷霧裏。
金色的迷霧無聲無息地包裹了住他們,濃到在外界,霧裏發生的一切都看不見。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一秒鐘,阿遙終於從地上爬起來,晃了晃自己被摔成漿糊的腦袋,朝四周喊:“阿散!”
“阿散!”
沒人回應他。
唯一有回應的是霧氣。地脈產生的水汽慢慢地圍繞着他,無聲地飄蕩,纏繞在頭頂和尾尖。然而實際上,它遠不如想像中那麼無害,霧裏影影綽綽出現了一些黑影,看不真切,如同曇花一般消散后又會再次出現。
這些都是地脈的記憶。
整個星球里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會被記錄在地脈里,或者說,地脈里流淌的能量正是星球的記憶。
記憶會再次具現化,化作鋪天蓋地的幻境,誰也不知道自己看見的究竟是真實的世界,或是別人的回憶,又或者是自己心裏最深處的恐懼。
啊這。
現在怎麼辦?
幻境和恐懼都無法影響龍,阿遙在原地苦惱地轉了一圈,之前和阿散約定過,如果不小心失散的話,就去最初失散的地方集合。
阿遙抬頭看,又冷靜地收回了目光。
很好,霧太大,看不見自己是從哪裏掉下來的,根本不知道最初失散的踏鞴砂頂層在哪裏。
想了想,阿遙決定往霧最濃的地方走,霧是地脈能量逸散的具現化,等他解決了這霧,找到阿散還不是簡簡單單的事情?
越是前進,越是覺得霧如同泥沼一樣拉扯着他,周圍地脈記憶里的鬼影也越來越多,越來越真實,嗚咽聲和濕冷的霧氣一起濃稠地快要化為水滴。
這些鬼影都在張口說些說什麼,具體說了什麼,阿遙也不知道。霧裏發生的一切他都當沒聽見,唯一做的事就是在每走出幾十米的時候大聲喊一句:“阿散!”
即使回應他的只有鬼影的低語聲。
逐漸地,霧已經濃到阿遙回過頭,都看不見自己尾巴上的小鈴鐺的程度,他不爽地哼了一聲,猛然一動,把尾巴抽到一旁。
——然後碰上了什麼東西。
尾巴碰上了一具鮮活的肉體。
至於鮮活到什麼程度呢,這具肉體的主人不吃不喝了好幾天,在察覺到有東西纏上了自己的腳踝時,無意識地把阿遙從地上提起來,頭上的紅色挑染隨動作一跳一跳的。
口裏還念叨:“這是什麼材料,沒見過啊……管他的,用來淬刀試試吧。”
阿遙:“……”
真有你的丹羽久秀,怎麼人在幻境中還把龍當成鍛刀材料啊!
我可是龍,是龍啊!不是什麼玉鋼木炭晶化骨髓!
可惜已經被地脈幻境影響的丹羽是無法發現手裏的“鍛刀材料”正蠢蠢欲動地想要抽他一尾巴的。他高高舉起手裏不存在的鐵鎚,氣勢非常雄渾不可阻擋,還沒等鎚子落下。
“啪。”
臉上便多出一條長長的不明紅印子。
這一下疼得丹羽意識都清醒了許多,至少沒再繼續當自己是一個在鍛造台前幹活的鐵匠,而是獃滯地一手舉起“鎚子”一手握住“材料”,像一個斷了線的木偶,獃獃地站在原地愣神,不知道在想什麼。
阿遙冷哼一聲,懶得管他。他哼哧哼哧地
從丹羽手裏把身體抽出來,再氣沖沖地從他身上爬下去。
既然丹羽都找到了,那剩下人應該也在周圍。
他慢慢地在霧氣中摸索,很快在周圍找到了丹羽的隨從們,甚至在不遠處的地方還發現了桂木和士兵,看樣子是在御影爐心轟鳴之前,桂木就已經和丹羽匯合了,只是後期由於地脈阻塞,他們沒能及時趕回去就被困進了霧裏。
當阿遙發現桂木的時候,這個方臉壯漢正一臉嬌羞又扭捏地對着一個金色的大圓球甜言蜜語,和他猛男的外表非常不符,幾輩子的情話都說出來了。
“雅美,御輿長正大人答應在這個月的奏報里給將軍大人提及我的功績,說不定我就可以升職了,”桂木非常害羞,想去撈大圓球的手,“到時候,家裏的存摺,我的餉銀,全都交給你管。”
“我們還可以把和也送到鳴神島讀書,你看這樣好不好啊?”
“好啊。”阿遙冷冷地旁觀,隨即出聲,“你想把和也和他媽媽分開,我會幫你把這個請求轉達給雅美夫人的,不用謝。”
如果這個時候丹羽和桂木是清醒的,他們一定會阻止阿遙接下來的動作,在人類看來阿遙的舉動說不定會因為超出認知而顯得太過魯莽。
——他轉頭就一口把桂木正在濃情蜜意的那個大金球吞了。
他吞得太迅速也太突兀了,幾乎在回答桂木的剎那間,阿遙就竄到了金球的下面。這是地脈阻塞凝成的能量球,形狀大小几乎是阿遙的好幾倍,然而只是輕輕地一吸,地脈的能量就絲毫不受控制地進入了龍的體內,金球迅速縮小,逐漸變成一個拳頭大小的球,嗷嗚一口被吞進肚子裏,撐得阿遙有一種馬上要長出腦子的飽腹感。
從看到地脈結晶的第一眼起,阿遙就知道這個大金球即將變成他的食物和力量源泉,這是來自血脈傳承的記憶。
其實吞爐心的話效果更好,畢竟那也是一顆魔神的心,不過這樣的話,丹羽桂木他們就要失業了吧。
作為結晶的金球消失,伴生的霧氣便開始有消散的趨勢。
丹羽逐漸找回自己的意識,他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像做了一場久久不醒的夢,夢裏他是一個能鍛造出絕世名刀的鐵匠,只不過有一天,鍛刀的晶化骨髓突然不聽使喚地打了他一巴掌,再罵罵咧咧地走掉了。
太荒誕了。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想要看看四周究竟是什麼情況,但緊接着瞳孔中心真的出現了一個逐漸拉長的、從來沒有見過的身影。長到腳踝的白髮,頭頂上左右兩端的鹿角分別掛着一個金色的小鈴鐺,身形修長的少年人正好奇地盯着自己的手翻來覆去地看,似乎察覺到有人醒過來,他微微回頭。
一雙攝人心魄的紫色瞳孔流露出熟悉的笑意。
。
一刻鐘前。
龍被掀飛的那一刻,阿散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在這一刻被拉長到極限的瞬間裏,他聽見胸腔里有什麼東西撲通撲通地跳動着,卻來不及分析原因,身體本能地向阿遙衝過去,用盡全力伸出手。
“阿遙——!”
卻沒能抓住。
人偶也墜落到了濃霧裏面,輕柔卻不容拒絕地將他吞噬,那一刻,彷彿聽覺、視覺、嗅覺都不再受控制,地脈中流淌出的記憶化作一層又一層的幻境,無聲地將他包裹住。
就像一張蛛絲,溫柔而又殘忍地將他視為了獵物。
“須臾幻夢如同泡影,為了稻妻,我必須要停駐這一刻,才能達到理想中的永恆。”一個飽含威嚴的女聲響起。
隨後,一個略顯青澀的女聲提問:“你想要做什麼呢,影?”
雷電影有很多個身份,魔神巴爾澤布、稻妻實際統治者雷電將軍、人民口中讚頌不休的御建鳴神主尊大御所大人
。神愛世人,所作所為都為子民奉獻,雷電影幾乎不曾猶豫:“我要製造一個壽命永恆的人偶來替我管理稻妻,他的眼是我的眼,他的口是我的口,我的神之心將作為他動力的來源,而我將遁入夢想一心中,以此抵抗時間帶來的磨損。”
神明的行動力極強,她不是在通知,而是在宣告,在決定製作人偶的時候她就已經開始着手準備,等到將這件事告訴旁人的時候,第一個實驗品已經製作完畢,正穿着狩衣頭戴紫色頭紗,安靜地躺在屏風后,等待睜眼的那一刻。
人偶以為自己不會記住這些,但作為神明替代品的他,早在還未蘇醒之前就被動地記錄周圍發生的一切,等待有一天能想起這些。
就像每一個機器被創造出來的時候都要經過重重的實驗,人偶被喚醒后,留在將軍府邸接受一切執政可能需要的教導,習字、兵法、禮儀、法律、武藝、政治手段等等都是人偶需要學習並通過考驗的課程。
人偶計劃並未通知其他人,即使在將軍府邸里,能見到人偶的也只有雷電影一個人。
他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問題,雷電影是他的創造者,用人類的話說就是類似母親的長者,人偶小心翼翼儘可能完成將軍的要求,然而思念會生根,期待會發芽。
記不清是哪一個春三月,鳴神島上春光瀰漫,晨光照進雕花的床框裏,一同落進室內的還有府外的櫻花。
清風送來的花瓣,輕飄飄地,落在人偶正在寫字的筆墨下。
他頓了頓,看看窗外的天色和手裏柔軟的粉紅,頭一次鼓起勇氣,問坐在對面的女神:“將軍大人,櫻花……我可以和你一起出去看看嗎?”
一個只需要懂得治國的人偶是不需要明白何為花的脆弱與曼妙的。
雷電影沒有回答。
但她的臉色已經沉了下去,在人偶瑟縮苦惱認為自己不該提起這一話題的時候,將軍大人眼神疏離,不發一言地離開了這間和室。
人偶獃獃地坐在窗前,在這一刻,他突然感到由衷的害怕,忙不迭地爬起來,追逐着雷電影的身影,跑到了房間外面。慌亂中頭紗落在了地上都不知道,他急匆匆地抓住雷電影的袖子,也不知道哪裏做錯了就道歉:“將軍大人,對……對不起!”
雷電影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才開口:“回去吧。”
“將軍大人,我……我沒有!”
龐大的窒息和愧疚壓迫住他,然而人偶根本不懂這種快要窒息的害怕從何而來,他乾巴巴地解釋,急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然而換來的只是雷電影的呵斥:“不準哭!”
“不準哭,你回去吧。”
人偶愣住了。
在他面前,雷電影仔細盯着人偶,想了許久,卻什麼都沒有說,但人偶已經知道她做出了決定。
當晚。
人偶在睡夢中落了一滴淚,隨即聽見雷電影和最初誕生時聽見的那個青澀女聲在對話。雷電影道:“實驗失敗,他的情感過於軟弱,不適合當一國統治者,稻妻不能交到他手裏。”
青澀女聲停頓了一會,又笑嘻嘻道:“那你要怎麼做,處理掉他嗎?這種人偶留下來只會是麻煩吧。”
不要拋棄我。
不要殺死我。
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然而祈求的聲音誰也聽不見,他聽見雷電影嘆了口氣:“我不會殺他,我會封印住他的力量和意志,放進借景之館裏,其他的……以後再說吧。”
遮天蔽日的黑暗將他吞噬。
人偶自己也記不清究竟在借景之館裏躺了多少歲月,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時間的流逝變得沒有意義。他失去了感知一切的能力,唯有一個來自深淵魔鬼的低語一直在耳邊。
“你太軟弱了,不配活在世界上
。”
“你什麼都做不到,誰都救不了,沒有人需要你,所有人都會離開你,所有人都會背叛你。”
“雷電將軍怎麼沒有殺死你呢,你現在連心臟都沒有了,活在世界上沒有任何意義——”
“閉嘴,別說了!”阿散怒吼,第一次表現出明顯的憤怒,“區區幻境,區區一個地脈的幻境,憑什麼來干涉我!”
魔鬼低語桀桀地笑着:“因為我是你的記憶啊。”
濃厚的霧氣越來越往阿散的身邊聚集,就像記憶中的人在持續不斷地拉扯他的靈魂——哦不對,人偶是沒有靈魂的,但是言語上的攻擊讓他的頭快要四分五裂,低語聲還沒有停歇:“我是你心裏最深處的恐懼,我是你無法揭開的傷疤,呵呵呵……你怎麼還沒有接受這個事實呢?”
“因為你說的是錯的。”
阿散粗重地喘氣,眼眶都紅了,他分不清這金色的霧氣還有裏面的鬼影究竟是他夢境裏的虛幻,還是真實存在的東西,只能不停地說話,像是在說給深淵的魔鬼,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我不怕你,我還有阿遙,阿遙會陪着我,阿遙不會離開我的。”
只要出了地脈覆蓋的範圍就沒事了,阿散扶着頭,搖搖欲墜地隨便選了一個方向走去。
——就在此時,金色的霧氣開始消散了。
低語聲越來越遠,越來越虛弱,直到消弭於無形,隨即一個歡快的聲音傳來,還有跳躍歡騰的鈴鐺聲,叮叮噹噹的,都分不清到底在借景之館被喚醒那天的雷雨聲,還是地脈終於疏通,阿遙順着痕迹找過來了。
“阿散。”
“阿散!”
龍終於有了人形,還有了爪子和角,龍超開心,龍要把所有快樂的事情和阿散分享!
在確認丹羽和桂木都沒有事後,龍立馬就轉身跑去找他的人偶,他穿了一身白色的裏衣,外面還套着紫色的外褂,和龍形時身體的顏色相似,跑起來就像一隻上下翻飛的蝴蝶。
當在爐心底部另一端發現阿散時,他的人偶背脊挺得筆直。阿遙從他身後摸過去,顛顛地跑過去,想要趁阿散沒注意的時候嚇他一跳。
最好是被嚇得摔在地上那種,一定很有趣。
他撲過去。
然而阿散像是背後長了眼睛,在阿遙還在半空中的時候,就轉過身來,他這麼一落,剛好落在阿散懷裏,就像主動投懷送抱一樣。
“阿散,你看,我變成……”
他的阿散緊緊地抱住他,聲音里還有方才幻境中不曾察覺到的惶恐,讓從來都是禮貌溫順的他頭一次打斷自己的話:“阿遙,不要離開我。”
“你在說什麼啊?”阿遙毫無知覺,在他懷裏蹭蹭,許諾道,“我怎麼可能離開你,我們當然要一直在一起啊。”
阿散變得好奇怪哦。
帶着一絲探究,阿遙抱起他的頭,仔仔細細從頭到腳地檢查了一遍,安撫地貼上他的鼻尖:“怎麼啦,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阿散一直看着他,好像只要看着他,方才地脈記憶帶來的傷害就會逐漸癒合。
過了好久,阿散低下頭,眼睛彎了彎:“剛剛做了一個噩夢。”
“你好菜哦。”阿遙嘿嘿地笑了一聲,“做噩夢就讓你害怕成這樣,哼哼,真的是,還得讓龍安慰你。”
龍和人形好像都沒有區別。
阿遙如平常一般靠近,又如平常一般看着他,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發生,兩個人的瞳色相似,彼此倒影出對方清澈如同最初的影子。
阿散突然察覺到嘴上傳來如櫻花花瓣一般,柔軟又輕盈的溫度。
雷鳴停息,濃霧消散,唯獨只聽見胸腔處傳來一陣又一陣地戰慄,一聲又一聲,從天空到大地都砰砰地震
動。
在峭壁下,在千萬山林和蒼藍穹頂的見證下,
他們在晨光和薄霧中接吻,安心而又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