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地底洞天
紀源雙目血紅,仰天長嘯,滿耳的哭聲、嘶吼和咒罵聲,把他折磨得快要瘋了。
苦!苦!苦!
恨!恨!恨!
狂風驟雨之中,眼前彷彿升起一片無邊的苦海,裏面黑色潮波翻湧。
仔細一看,竟是無數身子殘破的枉死之人,密密麻麻地在地上爬行,如同一道道黑色的海浪。
口中作沒有聲音的咆哮,發出海一樣深的執念、恨意!
慘!慘!慘!
苦海無邊,何人可渡?
這種似曾相識的痛苦,讓他想起多年以前做流民時,路過一處亂葬崗。
與其說是亂葬崗,其實也就是一處廢棄的礦坑。
經年離亂,深坑裏多是用席子草草卷了的腐爛屍首,也有些漏了餡的薄皮棺材,橫七豎八地拋在露天裏。
年幼的紀源實在是走不動了,只能卧在坑邊過夜。
當天夜裏,雷雨交加,四下斜插的白色魂幡在風雨里亂舞,發出一陣陣裂帛之聲。
沒法子,他只能扒開一口棺材,準備鑽進去避雨。
轟隆隆!
這時一道雷光劃過,明煌煌,照耀天地,也照亮了裏面正主凄厲的臉龐。
一雙並不蒼老的灰暗眼睛,至死還沒閉上。
紀源一陣恍惚,竟覺得那雙眼睛在怒視自己,開始不斷逼問。
“為什麼我活着的時候,沒有好日子過?”
“為什麼現在我死了,還要受風吹日晒?”
“為什麼我死了,你還活着?”
臉上像是被人吹了口冷氣,紀源的腦袋嗡嗡作響,恍惚被迷了心智。
暴雨之中,紀源拖着瘦小的身體,爬到坑邊。
天上電閃雷鳴,如白晝一般,他緩緩走向了在雨中招搖的白色魂幡。
之後,紀源巴巴地用白色魂幡在脖子上纏了幾圈,臉上露出解脫的笑容。
身子歪歪扭扭,就要跳入坑中,把自己勒死。
所幸那魂幡殘破,在紀源窒息前就斷裂,摔得他七葷八素。
紀源揉着腦袋醒來時,看見天上圓月蒼白,地上塵土乾燥,哪裏像是下過一滴雨水?
定眼一瞧,自己正躺在地上,身旁翻了口棺材,裏面探出一雙慘白的手,還搭在自己肩上。
他罵聲娘,頭也不回地跑了一二里地,從此見墳就繞,遇墓便逃。
……
“一定是那果子有問題!”
紀源醒悟過來,如今天下荒蕪,地里連棵糧食都難長出來,怎麼生得出延年益壽的仙果?
“還你們血?還你們肉?”
他終於意識到了,掄起拳頭就往肚子上砸。
“嘔!”
可吐出來的除了膽汁以外,什麼也沒有。
紀源擦了擦嘴,無力地癱倒在地,雙眼無神的望着洞頂,嘴裏喃喃自語。
“我要殺了你們!殺了你們!”
躺了好一陣子,紀源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目光里怒意卷着殺意,彷彿利劍一般射出。
他環顧四周,這裏連接着成百上千個大小洞穴,猶如蜂窩一般。
就在紀源不知道該往哪去時,腦袋裏的枉死之人的咒罵聲,再度響起。
而且當他靠近某處洞穴時,聲音越發穿耳入魂。
“是這裏嗎?”
他狠下心,艱難地走入一處洞穴,在黑暗中穿過曲曲折折的甬道。
甬道里無法分辨方位,也無法計算時間,彷彿一條的臍帶,不斷地向下汲取。
漸漸地,紀源能感覺到有茂密的枝葉,從臉上身上刮過,腳下也有盤根錯節,似活物一樣扭動,想要把他吞噬。
“那裏就是出口嗎?”
不遠處有微弱的亮光射來,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腦袋裏的咒罵聲、咆哮聲變得震耳欲聾,彷彿一團狂風在天上亂滾。
紀源痛苦難當,緊咬着牙,鑽出洞口。
視野終於開闊起來,他看見自己站在佈滿人頭狀植物根系的懸崖邊上。
下面是從山腹里掏出的巨大地下空間。
一株古老的巨樹拔地而起,樹榦粗壯、高大,青灰色如虯龍一般,深深扎入地底。
紀源抬頭仰望,見到幾百丈的高處,樹冠枯黃凋零,卻依舊把整個地下空間罩在其中,密不透風。
在那乾枯的枝蔓之中,零星掛着幾個嬰兒,頭頂由臍帶連着,有的只有拇指大,有的已四肢俱全、如十月胎兒。
樹頂更有一枚如巨象大小,卻還是嬰兒形狀,只是面目猙獰,指甲已化為利爪。
它們時而閉目,時而狂躁不安,掙得樹枝沙沙作響,如泣如訴。
“這就是傳說中的人蔘果樹嗎?這究竟算是什麼東西?”
紀源剛張開嘴,就灌進來一股濃烈的血腥氣,熏的他頭暈腦脹。
腳下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紀源正被熏得全身筋軟力麻,低頭看時,才發覺有無數藤蔓把他身子纏了半截,然後狠狠甩動。
一團團勁風狂涌,紀源整個人“嗖”一聲飛了出去,倒掛在半空。
無數黝黑的藤蔓順着岩壁爬來,彷彿一條條長了嘴的光滑毒蛇,飛速蜿蜒纏繞住紀源,直至將他裹成一個巨大的藤球,拖着他狠狠砸入地下。
土石崩裂,大地砸出一個巨大缺口,從裏面濺起數丈高,腥紅的水浪!
原來巨樹的根系下面,是一座血紅的深潭。
藤球砸入地下的餘波還沒消散,水裏波濤洶湧,白骨浮動。
紀源的身體被捲入大樹的根系,而樹上的那些嬰兒突然都睜開眼睛,裏面充滿了慾望。
嬰兒們用手把頭頂的臍帶扯到嘴邊,張開滿嘴食人魚般的細密牙齒,狠狠咬在臍帶上,貪婪地吮吸起來。
巨樹底下,悠悠然走出三個相貌醜陋的怪人,赫然就是佔住獅駝嶺的三個土匪頭子。
他們頭戴用人蔘果樹嫩枝編成的木冠,走到哪裏,哪裏的藤蔓便自動避開。
“想當年獅駝嶺三聖殺盡天下人,為的就是養育這顆人蔘果樹!”
三人看着彷彿巨蛇一般扭動的人蔘果樹,眼裏慾望的火焰熊熊燃燒!
“可惜最後功虧一簣,還淪為了階下囚,卻是便宜了我們兄弟三個!”
“不錯,現在想來都跟做夢一樣,簡直是乞丐得了皇位,哈哈!”
這時鵬王走上前,望着血紅色的潭水:“自我們的得了這株靈根,數十年來借它手不知殺了多少人,填了多少血肉進去!”
他仰起頭,看向樹頂那顆巨象一般的人蔘果:“只等樹上仙果成熟,就可以擁萬年不死的壽命!”
黃牙老滿臉笑容,也湊上前來:“那小子被樹根卷了去,相必一時三刻就化了白骨。人蔘果樹吃了人,就會把法寶吐出來,真是屢試不爽!”
青獅子的手臂上還掛着彩,臉上的表情似乎十分解恨:“這等仙果,只有人的血肉精魂才能作養料,向天奪命,霸道至極。”
他從懷裏摸出一個人皮包裹的瓶子:“上面血海深仇,最能抹殺心智。非得用這“陰陽二氣瓶”化成漿水,才敢服用。這小子是個土鱉,居然直接吃了。”
黃牙老冷哼一句,到現在還耿耿於懷:“那小子死前也算嘗了滋味,是他的造化!”
……
潭水血紅,散發著腥臭難聞的氣味。
水底下遊動着一條條蛟龍般的粗壯的藤蔓,牽拉着紀源,飛速卷進人蔘果樹如城池一般的黑暗根系。
紀源還是能看見的,可眼前只有一片血紅。
他浸泡在冰冷的水裏,身上卻是黏糊糊的。
他知道,這是從活物一樣的藤蔓里分泌的,不斷消化着自己的血液和碎肉。而後順着泵動的藤蔓,饑渴地送進那團根系當中。
那顆吃人的樹,在以吮吸的方式,吞噬他的肉與魂。
“我像不像一個漏水的壺子?”
紀源慘笑一聲,腦海里還涌動着無數人惡毒的咒罵聲,不過他似乎連痛苦的力氣也沒有了。
“沒關係了!等不了多久,我也會變得和你們一樣,仇恨一切、咒罵一切……”
他覺得意識越飄越遠,在黑暗冰冷的水裏如同一團揚起的的塵埃,擴散然後消亡。
馬上就要到達人蔘果樹的根部了,他終於能看清那團如肉瘤一般,長滿了人臉的巨大怪物。
而就在這時,紀源身上爆發出無量的金光。
金光照在血紅的水裏,染上了一抹赤色,像是火焰煉出來、成色極好的赤金。
紀源也驚訝地發現,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水流的聲音,疼痛的聲音,怨恨的聲音……
以及那些藤蔓,即使是在燃燒,發出的哀嚎也是安靜的。
水裏的暗流替紀源翻了個身,他又看見水底浮起無數白骨。
它們早已枯萎殆盡,此刻卻雙手合十,虔誠地望着自己。
在他們的空洞的眼眶裏,紀源驚訝地看見,一團倒映出來、金色的光。
那團金光悠悠地暈在水中,溫暖柔和,就像是人在海水裏抬頭去看天上的太陽。
紀源心中久久不能平靜,他撫摸着身上散發金光的軟甲,口中呢喃道:“如是我聞……”
窒息的感覺涌了上來,紀源知道自己在水裏已經待了太久,正準備往岸上划時,朦朦朧朧聽見有人在叫他。
“先別上去,那三個醜人手上有個瓶子,最能裝人。小心被他們裝了去,一時三刻就要化成濃血!”
紀源四處尋找聲音的來源,就看見血紅色的水流嘩啦啦分開。
人蔘果樹城池一般的根系,從中間一分為二,露出一片數丈方圓的光明空間。
就在樹根裏面,似乎長着一個發光的光頭。
紀源揉了揉眼睛,心中又驚又怕:“難不成人蔘果樹成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