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曹穆之生性仁愛憐憫,性格恭敬謹慎,哪怕已及貴妃尊位,也從不曾隨意打罵宮人。
可是今夜,她卻是動了十足的殺心!
桂嬤嬤也算得上太師府的舊人、將軍府的老人了。她生父當年不過是一介流民,得謝太師妻子施粥得以活命,機緣巧合下這老漢有幸進了太師府聽命。桂嬤嬤是太師府的家生子,自小伺候謝太師獨女。
謝氏見這大丫鬟比自己還小几歲呢,自是多有照顧,她從未虧待過自己這個大丫鬟,後來桂嬤嬤生三胎,趕上了謝氏生金童子,她便成了金童子的奶娘……
謝氏逝世后,曹穆之將幼弟抱回了定康王府,桂嬤嬤自然也是跟着一起的,曹穆之她自問從不曾虧待過這位母親身邊的舊人,反而敬重有加,託付信任。
不說在定康王府如何,哪怕是如今進宮來,曹穆之安排照顧幼弟的宮人,都得聽這位宮外嬤嬤的話,而曹穆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更是不曾細問在桂嬤嬤照顧下幼弟的日常起居。
如此重之敬之,竟然養出了一條白眼狼來。
金碧輝煌的宮殿,高座之上姿質豐艷的貴婦人抬手輕揮,漠然道:“拖下去——杖斃!”
“杖斃”二字,讓桂嬤嬤的臉上血色全失,她砰砰磕起了頭,凄凄慘慘地喊叫着為自己開脫:“貴妃娘娘饒命!貴妃娘娘饒命啊!看在奴婢多年伺候的份上,奴婢可是您母親的身邊人啊……”
求生欲果然讓人爆發力十足,桂嬤嬤掙脫了太監們對自己的鉗制,口齒利落地瘋狂解釋:“貴妃娘娘,貴妃娘娘!奴婢都是被逼的,奴婢的小兒子賭場輸了錢被他們抓起來了,奴婢也沒有辦法啊,況且他們也沒讓奴婢給國舅爺下毒,只不過是說幾句話,引導國舅爺愛玩鬧一些……”
曹穆之卻不想聽下去了,她美目一利,氣場全開:“聒噪!”
一句“聒噪”,便讓桂嬤嬤再也出不了聲,只有一陣不甘心的“唔唔唔”漸行漸遠。
桂嬤嬤做什麼,曹穆之都能體諒,哪怕她禁不住敵人糖衣炮彈的蠱惑而選擇對付她這個貴妃,她也能理解。
但她千不該萬不該,把手伸到金童子那邊去,更不該以為“離間貴妃姐弟”“教壞金童子,搞臭他名聲”“引導金童子激化兩位皇子的矛盾”等行為,只不過是不值一提的說幾句話的小任務!
曹穆之暗暗咬牙:門閥士族,果真狼子野心且毒計多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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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通明的宮殿又恢復了往日的肅靜。
一隻手,輕輕放在了曹穆之的肩上。
頭頂上方傳來了熟悉的男聲,低低安慰:“好了,不過是個奴婢罷了,卑賤之人哪裏就值得你為她動氣了?”
倘若是一般的下人,曹穆之處理了就處理了,也不會刻意驚動永明帝,可這桂嬤嬤……哪怕是永明帝都對她有着不淺的印象,故而這一次,她是當著永明帝的面,直接處置的。
曹穆之仰頭,看到那璀璨燭光下,即使不年輕了,卻也清俊的面容,有些疲憊地搖了搖頭:“我只是未曾想到,怎麼連她也會……”話沒說完,她幽幽嘆了一聲,“當真是,人心叵測。”
永明帝聞言,眼中憐色更重:“都是我不好,是我有愧於你……”那群混球真是怪煩人的,明的不行,就來暗的了,手段越發下作齷齪。
他話未說完,便被一隻輕點在唇畔的手指止住了。
曹穆之摩挲了一下丈夫乾燥的嘴唇,苦笑道:“造化弄人罷了,哪就是你的錯了?”
世事如棋,落子無悔,事已至此,不過是天意難料,何必詰難已經承擔了不小壓力的丈夫?
如今之事,又能怪得了誰?
怪謝太師沒野心,沒有一開始就衝著皇位奔去,導致女兒與外孫女的婚配對象在奪嫡戰場上實力不夠?
怪永明帝當年沒能引頸受戮偏偏要去掙扎,還是怪他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不夠冷酷鐵血?
還是怪山東士族野心勃勃不肯給他們家兩口子白嫖非要對皇位虎視眈眈?
還是怪先皇嫡子和長子怎麼打生打死打出了個兩敗俱傷來,偏給了其他皇子機會?
罷了罷了,各有各的立場,無從怪罪,況且世事不過盡人事,聽天命。
曹穆之,早就想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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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處置了桂嬤嬤,她是金童子的奶娘,打小陪伴着,情誼非同一般,金童子那兒恐怕不好交代,”說到這兩年越發“不懂事”的弟弟,曹穆之就覺得有點頭痛,“明日我讓他進宮一趟,與他好好說一說,而且今日之事,他實在是太不像話了,那獅子狗……”
曹穆之話未說完,便感覺到永明帝打着轉兒揉在兩側太陽穴的力道。
帝王動作輕柔,力道適中:“那獅子狗又如何了?再名貴,也不過是只畜生,金童子喜歡,那便是他的了。他今日才挨了你的訓,明日就不要讓他進宮來了,他自個兒都說了,三日後便要來,你又何必着急讓他再跑一趟?”
“再說了,今日之事他也未曾做錯什麼,那兩孩子不就是兄弟么?為了一條狗,兩兄弟大打出手,這怎就不該懲罰了?我看金童子這事兒做得有章法,值得表揚!”
曹穆之享受着丈夫的柔情伺候,聞言輕哼了一句:“你這當姐夫的,就慣着他吧!”
“我慣着他又如何?”永明帝聞言就笑了,“而且‘兄友弟恭’便是出自《史記·五帝本紀》,金童子罰他們抄三遍,可是師出有名,並非是亂處罰的。從前你總說這孩子不愛學習,這段時日連尚書房都不去了,我看他啊,學得不錯,反應機敏,這尚書房,不去也罷。”
自帶濾鏡,濾鏡也不能厚成這樣啊!書都不用讀了么?
貴妃剛要說話,又聽見永明帝自顧自地說:“先生周遊天下講學,不是來信說年底就要回來了么?屆時讓先生親自教導金童子也未嘗不可啊,這天底下,又有誰比先生還會教書育人呢?”
曹穆之:“……”
得了,丈夫這濾鏡也不是全給金童子的,她外祖父也有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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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得聖心的湛兮第二日陪着劉氏用午膳的時候,便聽宮裏來人了。
女官行禮后,開始給他做報告——
說什麼,昨夜裏桂嬤嬤去宮裏回答了幾句話,答話後天色太晚了,貴妃娘娘寬宥仁慈,便特許桂嬤嬤乾脆留宿宮中。
本來今日一早桂嬤嬤就要出宮回將軍府來了的,可是你瞧怎麼著,這不是巧了嘛,她剛到將軍府的那條巷子呢,她家裏來人了!
桂嬤嬤的家裏人說是家中老爺子垂死病中,就等着見她最後一面呢。
孝道大過天,桂嬤嬤心急如焚也就顧不上回將軍府了,直接便隨着家裏人回去見老父最後一面去了。
臨走的時候桂嬤嬤委託了女官來給湛兮解釋原因和表達歉意。
末了又桂嬤嬤那大兒子說什麼母親年紀大了,兒子是孝順人,也不好再讓老娘伺候人了,求娘娘體諒則個。
在宮中的貴妃娘娘聽聞了此事,給了恩典,准許桂嬤嬤回家養老去了。
所以,綜上所述:日後桂嬤嬤就不回來伺候國舅爺您了,來日他們全家老小再集體上門給您磕頭謝恩。
至於來日究竟是什麼時候,嘿,沒人知道!反正國舅爺您這記性,過個三五天,估摸着也就忘得差不多了。
湛兮:“……好了,我知道了。”(假裝自己是個大傻子jpg.)
聽了一耳朵的劉氏面色如常,讓容嬤嬤去送送女官出門,嘴裏還說了幾句什麼“貴妃娘娘真真是菩薩心腸啦”“桂嬤嬤能見老父最後一面還被兒子接回去養老了,可真是善終呀”之類的。
然後她拿起公筷就快活地給湛兮夾菜,期間誇了幾句昨日那獅子狗真是乖巧,不過就是太溫順了,不怎麼愛鬧騰。
湛兮撿着獅子狗的話題答應了幾句,他壓根就不在意這麼些個安插在自個兒身邊的敵人的人,桂嬤嬤也好,昨夜裏被送到劉氏面前的小廝也罷。
比起他們,湛兮覺得宮裏那兩孩子更好玩,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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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時候,那個姓石的小丫鬟回來了,帶回來了兩條黑不溜秋的小奶狗。
湛兮驚訝地拎起一隻,觀察了一下,發現這隻嚶嚶怪不只是渾身毛髮是黑的,眼珠子也黑得不透光,嘴巴也黑。
他捏了捏那小爪子,抬起來看,果然,腳掌也是黑色的,再看它嚶嚶嚶地吐着的舌頭,舌頭也是黑的。
“五黑犬,這可不是這一帶的狗。”湛兮放下了嚶嚶怪。
嚶嚶怪快活地撲他的小腿,使勁兒扒拉他。
他好笑地摸了摸它們圓滾滾的狗頭,笑道:“長得跟黑熊精似的,你們兩個長大了是不是要去偷袈裟啦?”
丫鬟小廝都沒聽懂這兩條小黑狗為什麼要去偷袈裟,那石丫頭謹慎地回了湛兮原先的話,說道:“確實不是本地的狗,是跟着外姓的游商來的,據說是城裏有錢鄉紳大老爺家裏養的,後來他們家搬走了,這狗也不知怎地就流落到石家村了,奴婢看它們格外乖巧,而且老人還說黑狗鎮宅呢,所以……”
“沒事兒,挺好的,你下去領賞去吧。”
湛兮讓人去準備白色的染料,他拿着染料和毛筆一回頭,兩隻粘人的嚶嚶怪就不見了。
找了找,他在昨日那個熟悉的角落發現了這兩隻挨在一塊兒嚶嚶嚶的小黑狗,而前邊,果然堵着一隻狸花貓。
老虎回頭,用一種看“負心漢”的眼神,威嚴地盯着湛兮,那深沉的眼神,明晃晃在質問——是你飄了,還是老娘提不動刀了,居然又帶狗回家!這次還是兩條狗!兩條!!!
“它們只是暫住的,過兩日就要進宮裏了!”湛兮立刻出聲解釋。
這隻神出鬼沒的貓又主動現身了,湛兮趕緊讓人把它逮住,送大夫那兒去看一看,它那條腿還有救沒。
至於那兩隻嚶嚶怪嘛……
湛兮快活地在它們的腦門上,用白色顏料分別寫下——“於菟”與“青雀”兩個乳名。
誒嘿,瞧瞧這兩隻狗腦門上的名字,多板正呀!黑狗白字,多醒目呀!
那兩孩子要是瞧見,自己的乳名頂在狗子的腦門上,他們得會有多麼驚喜呀?他們一定會高興壞的吧?
湛兮放下了筆,心道:我可真是天底下最好最貼心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