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永明八年仲夏,九州池琉璃亭。
琉璃亭前芳草萋萋,花團錦簇中有一十二三歲的少年,穿一件緋色鳥銜花草紋箭袖,正蹲在花壇前邊,捧着手,低頭不知在看什麼。
湛兮剛穿過來,就看清了手中所捧之物:“……”
好傢夥!
什麼不好玩,玩蟻后!!!
只見那白白嫩嫩的掌心裏,正安放着一隻巨大的、橢圓長條狀、通體乳白色且蠕動不止的蟲子。
這蟲子甚是令人噁心,渾身有成人兩三指寬大,一節一節鼓鼓囊囊恍若裏頭都是將爆未爆的粘稠白漿,而能看出螞蟻模樣的頭部,卻只有孩童指甲蓋大小。
它生得醜陋畸形,一副隨時要爆漿噴你一臉的模樣便罷了,它偏偏還在瘋狂蠕動,掙扎不休!
湛兮被噁心得眉頭緊皺,但他最後也沒傷害這隻蟻后,丑不醜陋惡不噁心的,都是人類的審美罷了。
看他一臉嫌棄地將這白蟻蟻后,放回了花壇中被熊孩子掘開來的白蟻巢穴中,系統438忍不住冒泡了:“放回去幹嘛?高端的食材往往不需要任何烹飪,原汁原味就是最佳風味……”
湛兮:“……”它在說什麼豬話?什麼食材?什麼烹飪?什麼原汁原味?
“所以我建議你生吃,快,大膽炫一口,我保證它口感糯嘰嘰,還會爆漿哦!”
湛兮掃了一眼那蠕動着的大胖蟲子,被噁心到眼皮直抽搐:“……”這個系統是已經壞掉了吧?是的吧?
“哎呀!這蛋白質,你捨得放走!?還不快一口悶了它!”438還在叨叨逼逼。
“快閉嘴吧你。”湛兮懟了系統一句,而後大發善心地把土都給這白蟻群填上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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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輪迴司宿主之一。
輪迴司是個龐大的天道法則運轉的具象化,它的存在目的即是維持萬千位面的穩定,執行手段則五花八門,千奇百怪。
而湛兮,他曾經的任務就是當聖父,用聖父的博愛去“感化”一切人間渣滓,如此以來,人渣安分了,就能夠穩定搖搖欲墜的位面了。
可能他以“感化”之名執行“火化”之實矇混過關的奇葩行為終究是暴露了,現在輪迴司主系統已經撤銷了他的夥伴——438系統的培育聖父的編製。
於是乎,438現在的主要任務就只剩下清理垃圾堆這一項,而在新的宿主培育方向出來之前,湛兮則無事可干。
反正閑着也是閑着,為何不享受享受呢?閑來無事的湛兮用了自己所有的任務所得,換取自己進入宿主休憩殿中一個高級的休憩位面。
這個休憩位面,名為——《團寵小國舅》
不錯,湛兮現在就變成了故事中的主角,名為曹睿之的,當朝皇貴妃的幼弟。
“這休憩劇本是哪位人才寫的?主角就叫睿智?還不如直接叫聰明算了。”湛兮咂摸了一下,總感覺有一股森森然的嘲諷撲面而來。
實際上這也不是他的錯覺,隨意翻看一下這個劇本故事,就會發現,這位“曹睿之”的人設,確實一生都是滿滿的“睿智”呢。
“就你是個大聰明?”438冷笑了一聲,“總之這不是你能寫出來的。”
它剛剛皮了一下,現在又得幹活了:“好了,我現在要撿垃圾了,你沒什麼事情不要叫我,這種躺平等着被千嬌萬寵的休憩位面,你躺平就得了,當然,你要是要給我表演生炫蟻后,我還是可以來看一看的。”
“呵呵,我的吃播,你想都不要想!”
“那好吧,”438的語氣有些遺憾,“你好好玩吧,等你死了,我再帶你走。”
“說什麼死?多不吉利。”
“那要說什麼?”
“說壽終正寢。”
“有什麼不一樣,不都是死翹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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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團寵小國舅》這個休憩位面的劇本設定中,曹睿之生來就是人生贏家。
他外祖父謝靈雲是當朝三代帝師,真正的桃李滿天下,在政治文壇有着舉重若輕的地位。
他親爹曹子爽手握重兵,鎮守邊疆,曹家威名,天下皆聞。
他長姐曹穆之如今是當朝皇貴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說,她還是帝王的真愛,多年來聖寵不衰。
因為曹睿之生而喪母,以上三條旁人能抱住一條就恨不得天天阿彌陀佛的金大腿,都對他又愛又憐,疼進了骨子裏,幾乎可以說是完全驕縱。
而由於一些特殊的原因,當今聖上,曹睿之的皇帝姐夫,不僅對他愛屋及烏,甚至可以說疼愛他勝過疼愛自己的親生兒子。
有如此四條金光璀璨的大腿替曹睿之撐腰,曹睿之本人卻完完全全地辜負了一切的疼愛與恩寵。
品性上,按劇本所撰寫,這人完全就歪了,如今才十二歲還看不出什麼來,待到他十六歲,有了通房丫鬟開始曉得人事之後,一切就不受控了。
細說的話可舉例一二,比如:
“與人爭搶花魁,輸了后懷恨在心,暗中對人馬匹下手,害人半身不遂”,
又比如:
“當街強搶民女,人家良家女子不樂意惹怒了他,他翻臉就把人送給手底下一群混子蹂|躪”,
再比如:
“兩隻眼都閉上,幫着欺上瞞下,搞出一堆冤假錯案”的等等,數不勝數。
爭權奪勢的大事上,曹睿之就是一根攪屎棍,哪兒哪兒都有他,哪兒哪兒他都要湊上去敵我不分地瞎幾把亂攪和一通,攪得敵方我方滿頭是屎尿。
對於己方曹家和曹貴妃所生的二皇子而言,曹睿之不僅是一坨扶不上牆的爛泥,更是千百年後千千萬萬外賣員和快遞員的意念所化,送得不能再送,親身演示何為“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生命不息,曹睿之作死不止,在原劇本中,他終究會將所有疼愛他的親人都害死,再自己落了一個五馬分屍的慘烈下場,這攪屎棍的一生就戛然而止了。
當然,這只是劇本合乎邏輯的演化罷了,當這個休憩位面啟動之後,故事究竟會如何,還得看如同湛兮這樣的宿主,在成為了曹睿之之後,會如何做。
顯而易見的,在如此疊加了一堆利己buff的身份下,成為了曹睿之的宿主根本不需要去做什麼,躺平等四條金大腿帶自己飛即可。
只要不作死就能贏,這種位面,不愧是休憩位面啊!
但……融入這個世界后,勞碌命的宿主們,真的能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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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舅爺,您在這兒?”一聲中年女聲的驚呼響起,緊接着呼啦啦一大群腳步聲。
湛兮依然蹲在原地,有一下沒一下幫助白蟻們重建家園,他聞聲回頭,便看見領頭的是一個中年嬤嬤,身後還綴着一大串宮女太監,這一大群人急急忙忙地沖他奔來了。
此處是本朝皇宮紫微城內最重要的皇家池苑——九州池。
原先的曹睿之今日進了宮,拜見了姐姐曹貴妃,因着前幾日小小年紀逛花樓之事暴露,他被曹貴妃責備了幾句。
而在曹貴妃的示意之下,曹睿之那群剛剛聚攏在自個兒身邊的狐朋狗友,更是各自在家直接被家法伺候了。
如此,心情極度不愉快的曹睿之便在離開曹貴妃的宮殿後,就不耐煩地甩開了手底下的這群人,獨自七拐八拐地拐到了九州池南邊的琉璃亭。
而後,他在琉璃亭附近的花團錦簇中,掰斷了名貴的花木枝,用其掘開了一個白蟻的巢穴,挖出了白蟻蟻后。
把玩了一下這渾身蟑螂臭味的蟻后之後,他又覺得這玩意兒甚是噁心人,於是就把蟻后丟地上踩死了。
正如方才438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說的那般,這渾身鼓鼓囊囊的蟻后,當真會爆漿。
那場面噁心得難以形容,曹睿之新換的緋色靴子都沾上了不少的白漿,本就心情惡劣的他,在這一刻,心情更是直接跌到了谷底。
之後曹睿之打罵了幾個宮女太監泄憤,又在桂嬤嬤熟練的安撫下饒了這幾個宮女太監的狗命。
被桂嬤嬤抱着出宮的時候,曹睿之依然是滿心不愉快的,而恰巧這時,他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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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奴的國舅爺啊,您怎麼踩在這泥土上了?”婦人急吼吼地上前,一把抱起了花壇里玩泥巴玩得正開心的湛兮,她甩着手絹就要去擦湛兮的寶靴鞋底。
見桂嬤嬤的動作,反應極快的宮女們紛紛上前掏出了自己的手絹,在桂嬤嬤之前就七手八腳飛快地替湛兮擦乾淨了鞋底粘上的泥土。
湛兮一開始便掙扎了幾下,可惜桂嬤嬤力氣大,他沒能掙脫開。
桂嬤嬤是曹睿之的奶娘,別說在曹睿之面前了,她就算是在曹貴妃面前,在當今陛下的面前,那都是有幾分臉面的。她可絲毫不覺得自己強勢抱住國舅爺這麼個小娃娃有什麼不對的,哪怕國舅爺似乎在掙扎,可國舅爺都是她奶大的呢!
那些個手絹,算不得是什麼名貴的東西,可它們被洗得乾乾淨淨,也足以見這些底層的小宮女是極為看重自己的小手絹的,可如今……她們只能默默地將沾了泥土的手絹塞回了自己的衣袖中,免得礙了貴人的眼睛。
見湛兮皺着眉,似乎不太高興的模樣,桂嬤嬤小心翼翼地問:“國舅爺還生氣呢?”
末了又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樣,勸道:“貴妃娘娘也是為了您好,她擔心您的身子骨呢,那些個腌臢地兒,難能是您去的?裏頭的姐兒可都是妖精,要吃人的!”
什麼妖精不妖精的,嘖,不說他自己,哪怕是原來的曹睿之也十二歲了,他不至於是個傻子吧?這桂嬤嬤的語氣,像在哄騙三歲小娃娃。
湛兮心中暗自起疑,面上卻沒什麼破綻,皺着眉瞥了她一眼:“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說了,我只是去看看歌舞,可什麼都沒做,姐姐這就生氣了,好沒道理。”
聞言,桂嬤嬤的眼睛閃了閃,將懷裏抱着的湛兮放了下來,認真地說:“正因為您不是小孩子了,貴妃娘娘才更擔心呢,那腌臢地兒的姐兒們,雖不是妖精,可男人一滴精十滴血,她們又和妖精有何區別呢?您今日是不做什麼,可若是常去,總有個萬一,這不是挖奴的心肝肉嗎?奴都這般難受,貴妃娘娘又該多難過啊!”
接下來,這位貼身伺候了曹睿之多年的桂嬤嬤,便左一口“貴妃娘娘都是為了您好”,右一句“那地兒臟,你就是不能去”,她看似是在勸湛兮,努力緩和湛兮和曹貴妃的關係,可實際上她口口聲聲全是硬邦邦的搪塞,沒有一句觸及這次姐弟兩的矛盾根源所在不說,反而有種越說越錯的感覺……
“啊對對對,姐姐都是對的,姐姐都是為了我好,不論怎麼著,全部都是我的錯!”湛兮負氣說完,便一下子背過身去。
桂嬤嬤見狀,彷彿早已料到了他的反應一般,再沒有勸下去,反而嘆了一口氣,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又說:“您啊,還小着呢,等您長大了,就明白貴妃娘娘的苦心了。”
好傢夥,這種“不講道理不肯就事論事,非要說你錯,你問哪裏錯,又不肯說,非要按頭說你還小你不懂你長大就懂了”的屁話,在很多時候,會起到相反的結果,加劇誤會,加深矛盾。
果不其然,湛兮冷哼一聲,一把推開了毫無防備的桂嬤嬤,自個兒氣哼哼地往前跑去了。
桂嬤嬤一個仰倒,嘴裏嗚呼哀哉地叫喚着,一邊喊着宮女太監趕緊追上,不要讓國舅爺受了傷。
而跑了一小段之後,湛兮也抵達了原劇本中提到過的劇情點,果不其然,琉璃亭不遠處的假山後,有兩個嘴碎的小宮女,竊竊私語地在說些什麼。
從一開始到現在,湛兮都沒有做出什麼超出曹國舅既定行為的事情,包括在桂嬤嬤的“勸說”下反而負氣跑掉,而後偷偷摸摸地站在了這個假山後,偷聽那兩個小宮女的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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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剛經過了牡丹園,你猜猜我瞧見了什麼!”女聲有些興奮。
另一道聲音聽起來有些遲疑:“牡丹園?你看見什麼了?該不會是太子殿下吧?”
“可不止呢!”那道興奮的聲音說,“你聽說了沒,前幾日廣平侯世子進宮,給太子殿下送了一隻品相極好的獅子狗,御獸園的老馭獸師可都說沒見過那麼好的品相,我聽人說,這獅子狗可是吐蕃王的愛犬所生,世子爺花了重金才買到的,就為了送給太子殿下玩……”
“然後呢然後呢?這獅子狗怎麼了?我聽說過這獅子狗,說是可漂亮了,頭髮比很多宮女的秀髮都要柔順。”
“今兒個一早,二皇子殿下也不知是怎的了,也是聽說了太子殿下這條獅子狗的事,忽然鬧着也要一隻,貴妃娘娘沒允。就剛剛,我路過牡丹園的時候,遠遠就看到了太子殿下的儀仗,還聽到了太子殿下快活的笑聲……”
“隱約是說什麼,太子殿下今日帶新得的心上愛寵獅子狗去牡丹園放放風。”
“這又怎麼樣,我們又不在牡丹園當值,又不能偷偷去看。”
“嗨呀你怎麼說不通呢?我還沒說完呢,我遠遠地瞅了幾眼就走了,可剛剛,你瞧我遇見了誰?”
“誰?!”
那一開始八卦的女聲忍不住興奮地拉高了聲音:“二皇子殿下呀!”
“什麼?!”陪同八卦的宮女也似乎被驚道了,捧哏似的問出了眾人的心聲,“二皇子殿下?你怎麼會撞見二皇子殿下?”
“這可不是巧合!”那宮女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偷偷摸摸地四處看了看,見沒人注意這邊,才小小聲地說,“我看二皇子殿下,這是聽說了太子殿下帶獅子狗去牡丹園放風的事情,就上趕着去搶狗的呢!”
“什麼!那他們可會打起來!?”這聲音更激動了。
隔着假山偷聽的湛兮也忍不住揚了揚眉,不錯,這兩個小宮女比他預想得要更加敬業,而且這演技,雖說浮誇,卻也足以吊打曾經他看過的某些霸屏怪東西了。
就在她兩一唱一和說得正起勁之時,一顆腦袋從假山後冒了出來,面如冠玉,明眸燦燦:“喲!嘮嗑呢?”
兩個小宮女被這突然探出來的人頭嚇得尖叫不止,魂都要飛了。
湛兮和善一笑,撫了撫垂落在鬢角邊緣的寶帶,明知故問:“你們這是專門說給我聽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