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蝸牛的夢
“嗯，很好。自己就將口罩和圍巾摘了。跟上次比有進步。”
邱今望着鏡子裏映出半邊燒傷的女人的臉，露出了標誌性的溫暖微笑。
弗洛伊德榻上的李清有些尷尬地抽了抽嘴角，扯出個靦腆的笑：“上次，呃，是怕嚇到您。”
“不過，你今天看起來好像不大開心。”
李清對着鏡子嘆了口氣：“邱醫生，我這樣的人生，還能有哪天是開心的呢？”
邱今聳了下肩膀，自嘲道：“你這麼說，讓我很有挫敗感。好像上次的心理疏導，一點效果都沒有。”
“不不，邱醫生，您的治療還是很有效果的。”李清趕忙搖頭，眼神中又透出一絲惶恐，“上次從這裏走出去時，我的確感受到很久沒有過的放鬆，甚至還有點愉悅。這段時間，我也每天都會像您說的那樣，練習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待問題。可是，每當面對一些事，我還是深深感到絕望。”
“比如？”邱今挑了一下眉毛。
李清低下了頭，耳畔似乎又迴響起車載收音機里的那首歌。邱今靜靜注視着鏡子裏的她，沒有去打擾。
“邱醫生，您知道《蝸牛也有夢想》這首歌嗎？”
良久，李清抬起頭直視鏡子裏的邱今。
邱今笑得有些無奈：“對不起，我剛從國外回來，對國內的流行音樂還真不太了解。”
“哦，對，我忘了，您剛接手這間工作室。邱醫生，您真是大好人，以前這裏的醫生都沒找過我。要不是您親自來找我，我都不知道還有這個政府援助的心理康復治療。真的、真的太感謝您了！”
其實，自從第一次接觸邱今，李清就一直有種惶恐不安的心理。尤其這位醫生越對她親切體貼，她就越覺得虧欠了人家。因為她知道，心理諮詢費是很貴的。而邱今在找到她時，也明確說明了，她的這份政府援助資金是給了這裏前一任的醫生。之前的那位醫生拿了錢都沒有聯繫她，那麼作為剛接手的醫生也完全可以當作不知道。但他沒有，他還是選擇免費為她治療。
多年自卑的性格，讓李清無法坦然接受對方的無償付出，因而總是戰戰兢兢。
邱今鏡片后的清澈眼眸泛起了淡淡笑意，應該也是看出了李清的心理活動。
“你不要有太多顧慮。我希望你能夠對我敞開心扉，說出你最真實的感受。你要相信，我是可以幫助你的。”
“可是，已經過去五年了，我早就過了最痛苦的那段時期。”
李清閉上眼，腦海中浮現了一片火光，還有那一聲將她打入地獄的巨響……
“很遺憾，沒能在你最脆弱的時候陪你一起度過。不過，能自己挺過來，也說明你是個非常堅強的姑娘，不是嗎？”邱今含笑望着鏡子裏的李清，語氣溫柔地說，“對了，你剛剛提到的那首歌，背後有什麼故事嗎？可以分享給我嗎？”
李清又對着鏡子發了一陣呆。邱今也依舊沒有打擾她。
“《蝸牛也有夢想》，是十年前很火的一首歌，大街小巷都能聽到。即便是現在，也還有歌手翻唱，還能經常在收音機里聽到。”
李清慢悠悠地說著。鏡子裏，那張燒傷的臉浮現出隱隱的自豪。
“哦，這麼厲害。那我抽空可要聽聽了。”邱今順着她的話，簡單的應對着。
可沒想到的是，李清竟馬上掏出了手機，在音樂軟件裏面播放了這首歌。於此同時，她還站起身將手機遞到邱今面前。
“邱醫生你看，演唱者是林虹，詞曲作者，也是林虹。”
李清的情緒有了些許起伏，眼睛也似被忽然點亮的燈火，閃爍着異樣的光芒。
“哦，林虹，我倒是知道她，好像是什麼甜歌天後。”
“對，她是天後，可是她根本不會寫歌！”李清比剛剛還要激動，語速也加快了，“這首《蝸牛也有夢想》，不是她寫的！不是她寫的！她欺騙了大家！”
邱今沒說話，只輕柔地將李清重新按坐在佛洛依德榻上，讓她重新面對鏡子。
李清也因為他這個動作平靜了下來。她深吸了一口氣，望着鏡子裏的邱今，說：“邱醫生，你一定很奇怪，我這樣的人，怎麼會知道大明星的秘密吧？
邱今順着她的意思點點頭。
“因為，”李清咬了咬牙，“這首歌，是我寫的！”
“看來，你要開始跟我分享這個故事了。”邱今並沒有表示出驚訝，只淡淡笑着，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
李清對着鏡子，緩緩閉上了眼，半晌，才幽幽開口：“十年前，我也是個歌手，一個默默無聞的小歌手……”
邱今望着鏡子裏的李清。乾燥泛白的嘴唇一張一合，眼中淚光閃爍，慢慢講述了一個悲傷又無奈的故事。
十年前，二十五歲的李清是個北漂歌手。居無定所，生活捉襟見肘，卻每天都懷着希望。她覺得自己是有才華的，只是暫時被埋沒了。總有一天，會有個機會，有個舞台，讓她大放異彩。她跟幾個有着共同音樂夢想的人一起組樂隊，一起搞創作。
為夢想拼搏的日子，貧窮，卻也快樂。
然而，父親的一個電話，卻給她簡單的快樂畫上了休止符。他告訴李清，母親被查出了胃癌，急需手術。而高昂的手術費家裏根本湊不出。
彼時，她剛剛在網上報名參加了一檔全國大型音樂勵志類節目——《尋找最美的聲音》，並提交了自己剛剛創作的歌曲《蝸牛也有夢想》。
就在李清一邊等待是否進入海選，一邊為母親的手術費發愁的時候，著名歌手林虹的經紀人陳凱倫親自到她駐唱的酒吧來找她。李清知道陳凱倫的公司也參與了《尋找最美聲音》這檔節目，以為自己進海選了，十分激動。可陳凱倫卻意外地提起了李清母親的病。他說，得知李清急需一筆錢給母親付手術費，就承諾可以花十萬元賣下《蝸牛也有夢想》這首歌。但條件是，詞曲作者要寫林虹的名字。也就是說，他付給李清十萬元，這首歌就與李清毫無關係了。而且，李清也要保證撤消《尋找最美的聲音》的報名。
李清雖然捨不得自己的作品，也捨不得這個綻放夢想的舞台，但她不能眼睜睜看着母親被病魔吞噬，幾經掙扎，最後還是咬牙籤了合同，並撤回了自己的報名表。
母親的手術成功了。而《蝸牛也有夢想》這首歌，更成功。
甜歌天後林虹不但憑藉著這首歌成功轉型，還在各大音樂獎項中拿獎拿到手軟。眾多樂評人都對林虹的原創能力讚不絕口。可這每一條新聞，都像刀子一樣刺痛着李清的心。
而最讓李清絕望的是，《尋找最美的聲音》這檔節目在當年成為了音樂綜藝的爆款。導師拍燈轉身爭取自己的學員，這樣新穎有趣的節目形式，迅速吸引了觀眾的眼球，僅播出一期就引爆了話題。哪怕只在海選中嶄露頭角的歌手，都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了一定的熱度。一個個名不見經傳的素人歌手，都通過這個節目成了炙手可熱的大明星。
李清一次次想像着，如果自己沒有接受陳凱倫的錢，繼續拿着《蝸牛也有夢想》參加比賽，是不是也可以像那些人一樣閃閃發光了呢？
當然，第二年，李清又再次報名參加了《尋找最美的聲音》這檔節目。但她卻像被繆斯女神遺棄了，再也寫不出像《蝸牛也有夢想》這樣精彩的歌。結果自然是連海選都沒進去。就這樣，又在BJ混跡了半年後，心灰意冷的李清不得不放棄音樂夢想，回到東北老家，一邊照顧母親一邊另尋謀生之路。
可由於中專沒念完，李清就去北漂了，回家后也找不到滿意的工作。最後，她就在一家小飯店做了廚師。五年前，飯店發生了煤氣爆炸，她被燒毀了半邊臉。而母親也因為癌症複發，很快離開了人世。
“我始終忘不了，我媽臨走時，握着我的手說——你不該賣掉那首歌，不該退出那個節目，不該用自己的前程，換我這五年的命……”
大滴大滴的眼淚劃過那燒毀的半張臉，打濕了李清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