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前路
二狗走了,書房內外就剩了沈時晴的幾個丫頭,聽見阿池說崔錦娘求見,沈時晴點了點頭,轉頭又看向坐在自己身側的趙肅睿:
“陛下,你點心都吃完了,也該走了。”
趙肅睿眉頭一豎,理直氣壯:“好呀,我有事兒都和你商量,你有事兒你就要趕朕走了?沈三廢,你這人好不講道理!”
說罷,英明神武的昭德帝怒飲一杯羊奶。
沈時晴端詳了他片刻,卻見他回瞪自己。
那眼神,與其說是兇狠,不如說是……
眸光轉到了在窗邊趴着睡覺的小貓,沈時晴又移開視線。
“罷了,陛下想坐就坐吧,只是不要多言。”
“哼,那可得看我心情。”
嘴裏這般說著,趙肅睿的臉上已經有了幾分得意模樣,他屁股一抬把椅子又拉得離沈時晴近了些,又對圖南說:
“晚膳多做個肘子,再做條魚,一會兒一雞帶人送了東西過來,你只管接着,你們幾十口子人突然回了這沈宅,只怕吃喝拉撒都是事兒呢!”
圖南卻沒立刻應下,而是看向了自家姑娘。
沈時晴面上帶着笑:“收了就是。”
“是。”
見她們主僕二人極有默契,趙肅睿又冷哼一聲。
圖南穩穩出去了,他又看向沈時晴。
“陛下?可是有話要說?”
趙肅睿瞪着沈時晴,片刻后才說:“我有什麼要說的?”
他們二人這一場互換,左右親近之人自然能窺出端倪,圖南早知他不是她家的姑娘,此事他也早就心中有數。
倒也沒什麼可說的。
就是心底酸溜溜地生氣罷了。
今日,崔錦娘難得穿了身乾淨衣裙,臉上也沒有再做掩飾,頭上戴着時令的“鬧嚷嚷”,是一隻金箔紙剪出來的蝴蝶。
進來見了沈時晴,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沈時晴看了趙肅睿一眼。
自他們換回來之後,這還是她第一次見了崔錦娘,阿池說崔錦娘被“降服”了在外頭規規矩矩地刺探消息,圖南則說崔錦娘變了許多,從前用在男人身上的諸般心思現下都用在了旁處,倒是別有一番氣象。
無論崔錦娘怎麼變,總歸是趙肅睿讓她變了的。
這讓她着實好奇。
“之前謝鳳安就已經寫好了你的放身契,謝家之事決計牽累不到你的身上,昨夜你幫着將人護送出了謝家,立下了功勞,在之前的幾件事上也用了力氣,足夠替泉哥兒也掙一個身份出來,以後泉哥兒就隨了你的姓氏,只是你一人的兒子。”
沈時晴看向阿池,阿池轉身取了一個小匣子。
“這裏是三百兩的銀票,足夠你買一個小宅子,再開個綢緞莊子,我有個朋友家中開了幾間絲廠,一直想要去外地將綢緞莊子開起來,你要是願意,我舉薦你過去當一地的掌柜,想來也夠你安身立命,還能防備了你那親爹。”
崔錦娘跪在地上,將頭埋在了雙臂之間。
聽着那略顯平淡的語調,她忽然一笑,然後抬起了頭。
眼前這人才是她熟悉的沈時晴,林林總總都要替人將前途打算清楚,生怕有些許的疏忽,旁人想到的,她也想到了,旁人想不到的,她也要想到。
偏偏這樣的人,就是讓人嫉妒。
她無父無母能嫁入高門讓人嫉妒,她這樣的體貼周全也讓人嫉妒。
當年的她一次次看見這樣的沈時晴,心中想的就是“世人皆苦,怎你還能存善?”想得多了,又見慣了謝家那金玉其外的高門樣子,她就走了邪路。
“沈娘子,我有一事想要問你。”
沈時晴笑着看她。
崔錦娘無聲地深吸了一口氣:
“沈娘子,當年我背信棄義,與謝鳳安那身無長物的孬貨私通,你知道此事之後,可有些許後悔難過?”
從前她覺得沈時晴定是後悔的,現在知道了沈時晴是為了報仇才嫁進謝家,她又覺得不會了。
看着她這樣的人自己跳進了謝家的火坑裏,沈時晴定然是心中快意的。
“自然是後悔的。”沈時晴起身,她圖行動方便,身上穿的是窄袖襖子和馬面裙。
也許是為了圖個年節喜氣,三兔共耳的綉金花樣圓圓滿滿地擠在裙斕上。
崔錦娘看着那個團花,又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求到了沈時晴門前的樣子。
聽着那些衣裳光鮮的丫鬟們一口一個少夫人,她還以為自己會看見一個高傲矜貴的大家小姐,可她初初看見沈時晴的時候,沈時晴正帶着一群丫鬟在撿掉落的玉蘭花。
那是一場新雨之後,她自知自己的裙子和鞋都是髒的。
可沈時晴的裙子和鞋也是髒的。
花泥浸染,濃香襲人,手中捏着玉蘭花的沈時晴抬頭看她,彷彿她和旁人並無絲毫的不同。
“謝家紛亂,你不過是想要一個能安身之地,偏偏入了迷障。你我相交一場,我如何不會後悔?”
崔錦娘抬起頭,看向沈時晴。
“相交一場,於我是妒意橫生自甘墮落。你卻還記得?”
“我如何不記得?”沈時晴反問她,“這世上之人總要為自己掙一個活法兒,你有過工於心計的時候,也有撿了梔子給我幫我做顏料的時候……挑挑揀揀地記下,細細碎碎地忘,那樣太累了些。”
“你別說了。”
崔錦娘打斷了沈時晴。
四目相對,沈時晴眼中猶帶笑意,崔錦娘的眼睛卻已經紅了。
崔錦娘伸出手,她看着自己伸出手,捏住了沈時晴的裙擺。
“是我錯了。”她說。
老天爺往這人間扔了無數的線與繩,勾連在一處,糾纏在一處,這一根從前被她扔了在了腳底還踩了一腳,現如今她才知道,這是她最不想丟的一根。
穿着繡花襖子坐着小轎子被抬進了謝家門的那一天,也是玉蘭花開的時候。
她看着俏白的花立在枝頭,心裏有個念頭一閃而過
——那個讓她又妒又羨樣樣周全的沈時晴,定是恨她的,恨她,也要跟她在一個門戶里,跟她周旋了一輩子。
“我錯了。”崔錦娘的眼淚落在了金線繡的兔子上。
“沈時晴,我不去別處給人當掌柜,外頭那些暗門子出來的女人,我得看顧着她們,我帶着她們繡花織布,給她們找個生路。”
有些事,沈時晴能做了,她崔錦娘也能做。
有些路,沈時晴能走了,她崔錦娘也能走。
“好。”沈時晴彎下腰,輕輕撫摸着崔錦娘的肩膀。
趙肅睿在一旁冷眼看着,又是一陣磨牙。
崔錦娘,她好歹還得了他一句女中梟雄,在沈三廢面前竟然就是這般不中用的樣子,哭哭哭,是想把沈三廢的心給哭軟了不成?
心裏這麼想着,他已經坐不住了。
“哭成這樣是做什麼?”
他背着手,偏生湊在了沈時晴的邊上瞅着崔錦娘:
“知道了想幹什麼趕緊去做呀,你在這兒是能掉出金珠子來呀?”
這也就罷了,等崔錦娘帶了兩分羞和八分的釋然走了,他還探頭去看了眼人家的背影。
“哼,這崔錦娘心黑手狠,等她在外頭歷練兩年,尋常人可降不住她。”
沈時晴也在看崔錦娘的背影,聞言,轉頭看向他。
“陛下,你親身教導崔錦娘,稱一聲‘良師’也不為過,今日見她心中有路,怎麼卻這般說她?”
“良師?誰呀?”
“自然是身陷牢獄也要給齊綉兒報仇雪恨,手刃了惡徒胡會的陛下您。”
沈時晴說話的時候壓低了嗓音,湊到了趙肅睿的耳邊。
等她說完,當朝昭德帝的一張如玉似的俊臉已經像是喝了酒那般粉。
一次兩次,沈時晴還沒放在心上,可她到底不是目瞎心盲之人。
忽然勾唇一笑,她抬起手輕輕碰了下趙肅睿的耳垂。
共享夢境之時,她可沒見過這白玉成了粉玉的樣子。
她只是輕輕一碰,趙肅睿卻猛地一跳,活似一條大狗被人踹了一腳似的,三步並作兩步竟然一口氣退到了牆角。
沈時晴愕然地看着他。
他看着沈時晴,半晌,結結巴巴:
“朕、朕以為是刺客。”
摸了陛下耳朵的“刺客”無奈搖頭,又讓阿池將謝鳳安的其他妾室都喚了來。
和崔錦娘一樣,她們也不願意就此去過了自己的日子。
青鶯之前就幫着崔錦娘教授綉法,這差事她還想接着做下去。
夏荷性情潑辣,倒更像是個能管了內外事務的女管事,在外能幫扶了那些從良的暗娼,在內能管了一幫孩子。
蘇瑤兒聽了她們各自說了,笑着說:“我也沒什麼長處,繡花樣子還是會畫的,對南北的衣裳款式也知道的多些,兩位姐姐有能用了我的只管吩咐。”
唯獨一個柳甜杏,背着手想了半天,想不出自己有什麼長處。
嚎啕大哭,晚飯的時候多吃了好幾筷子肘子,吃的趙肅睿臉都青了。
到了掌燈的時候,一雞小心地勸自家皇爺回宮。
這闔府的女眷,皇爺總不能宿在這兒。
“那我就走了。”
他對沈時晴說。
沈時晴點點頭,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
卻見趙肅睿又避開了兩尺。
沈時晴輕笑:“……陛下,這世上也沒幾個人會行刺您的耳垂。”
趙肅睿:……
出了沈宅,趙肅睿翻身上馬,臉上卻沒有了方才的羞惱。
“去北鎮撫司。”
燈火通明的北鎮撫司。
被人用參湯續命的趙集渠被人如死狗般拖到了刑架上。
雙眼微睜開,許久,他看清了正斜坐在自己對面穿着麒麟曳撒的年輕男人。
“黃口小兒,怎堪,執掌天下。”
趙肅睿手中把玩着一把短刀。
頭也不回,他手中的短刀飛出去,正中趙集渠的大腿。
一聲慘叫,隨着長長的甬道,傳進了謝文源的耳中。
無責任番外27:
“你看看朕的臉,你看看朕的手,你看看朕的腰……”
一雙手在“自己”身上摩挲了好一會兒,趙肅睿單手叉腰看着沈時晴:
“朕不比那外頭的男人好多了?”
醋意滔天的皇帝陛下表情兇狠。
沈時晴看着,只是露出兩分淡笑:
“是,陛下身姿氣度無人能及,一張臉更是欺潘安賽宋玉。”
“那你說,我與那明若水,誰好看些?”
沈時晴略一思索,如實回答:
“各有千秋。”
她本就精於畫功,明若水和陛下都是可堪入畫之人,一如高山流水,一如長河落日,本是不該放在一處比的。
趙肅睿卻怒了。
一腳一個踢翻了好幾個凳子。
他怒道:“那明若水總有一樣是比不得朕的!”
他一拍肚皮:
“朕能生孩子,他能嗎?”
沈時晴:“……”
一息后,她說:“三貓,去端一壺黃連茶進來。”
讓陛下醒醒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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