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第1章)
人在這世上,被命運不斷捉弄。而我,想尋個不再害怕命運的理由。
或許死亡是一個不錯的理由,可選擇死亡的理由又是什麼?
像是自殺,人們會像嗅到生肉的豺狼一樣兇狠地剝開自殺的人,一層層的解開他們裹住身體的繃帶,將他們自殺的理由血淋淋的暴露出來,然後輕飄飄一句話否定這些自殺的理由,最後以此告誡世人要堅強。
如果他殺,不說怎樣蓄意引起別人對你的殺意,這個過程會使你逐漸失去自己,殺人償命這種事還會禍害了其他本不想選擇死亡的人,本會是個好人的人。
可我真想尋個理由死去,逃避這對我來說千瘡百孔的世界。
——劉立記
烏黑的夜裏沒有什麼人了,橋上一輛輛汽車拋下熏臭的尾氣后呼嘯着衝過,吳江平穩地流動,江面像一塊沉默的平鏡,無聲地注視着橋上疲憊不堪的人。
劉立提着一個方方正正的公文包垂頭走着,眼角頹然,眉眼間展露出淡淡的麻木。
剛剛下班的他還不能像往常一樣回家就睡,前兩天久不聯繫的初中班長發來信息說要舉辦個同學聚會。
說不清是什麼心理,看到那條信息,劉立第一反應是拒絕。
他一個人躺在床上,關着燈,窗外卻依舊燈火通明,樓下傳來一聲聲說笑。
就在他準備按下發送鍵時,劉立手指頓了頓,還是刪去,重發了一句:“好。”
劉立將一隻腿微微彎曲,側身躺着,手指緊緊握住手機,一雙發紅的眼睛在黑暗裏專註地盯着發光的屏幕。
對面可能沒想到他會回,過了十來分鐘才想起,發過來信息:“行,那等我時間。”
看到那條信息,劉立輕吁了一口氣,把手機放在旁邊,準備睡下,身體裏蓄謀已久的疲憊瞬間將他包裹。
劉立到家換了一身衣服,平平整整,看了看時間,等到了一輛空蕩蕩的公交車。
車裏人很少,劉立按習慣尋了個靠窗靠後的位置坐下。
前面三個位置里坐着一個婦人,發黃分叉的頭髮用黑色帶有細細裂痕的皮筋紮緊。
懷裏抱着一個小孩,呼吸均勻地睡得正酣,只是粗糙的髮絲偶爾碰到她的紅彤彤的臉頰惹得她扭頭。
劉立扭頭看向窗外如墨般漆黑的夜色,心裏沒來由地有些緊張,自嘲似的地扯動嘴角,小聲地喃喃道:“參加個同學聚會而已,沒什麼好緊張的。”
到站了,劉立握一下拳頭,走下車,往約定的飯館走去,可劉立也是突然才想起不知道具體是哪個包間。
他無奈嘆口氣,從口袋裏掏出邊緣帶有細碎裂痕的手機,在通訊錄里找到了那個班長的電話。
“喂,是誰啊?”張子明坐在沙發上悠閑地躺着,將手機放在耳邊。
“是我,劉立。不知道我們是哪個包間?”
“哦哦,304。”說完,張子明便掛斷了電話,用牙籤扎着蘋果往嘴裏放。
劉立聽着電話那頭傳來的嘟嘟聲,頓了一下,垂頭往304走。
劉立敲了敲門,沒有人開門。劉立皺了皺眉又敲了一次門,當他第三次敲門時,門終於打開。
“不用酒水…啊…你是…劉立?”李南南不耐煩地打開門,正欲拒絕,看到面前的人又被驚訝所取代。
張子明這時也來到了門口,他嘻嘻哈哈道:“咱們以前聚會劉立可都不來,這次來了,可是給我面子。”說著拍了拍劉立和李南南的肩。
劉立無奈地輕輕笑笑,算是應和了一聲。李南南卻陪着笑諂媚地說道:“那是,我們班長可是有本事的人。”
張子明聽到這話,又用手在李南南肩上摩挲了兩下,便轉身喊到:“我們這同學聚會湊齊可不容易啊,來來來,一起玩兩局遊戲。”
其他人見有熱鬧,也湊了過來。
“班長,不知道玩什麼遊戲啊?”方閣嬉皮笑臉地問道。
“不知道,你們有什麼好點子啊?”
“要不就玩真心話大冒險,就當回憶回憶青春。”李南南笑着提議道。
“可以可以。”眾人也都附和。
劉立本着不多說的態度跟着眾人坐下,這時卻又傳來敲門聲。
“咦?還有人?哦,還有我們的陳班花!”張子明有些疑惑,隨後一拍腦袋喊道。
“陳靜!她也來了嗎?”劉立一直平靜的心態終於起了波瀾,他帶着些期待的目光望向門口。
張子明這次先去開了門,還未見到人,門口已傳來她的聲音。
“對不起啊,班長,耽誤時間了。”溫柔如水又帶着玩笑意味的聲音鑽入劉立的耳朵。
陳靜自然地站在門前笑了一笑,施施然進了門。
劉立有些緊張,手攢成拳,手心裏也冒汗。他坐在沒人注意的角落,不時瞥上一眼陳靜,十幾年的時光似乎並未對她造成太大影響,只是褪去少女的青澀罷了。
“來來來,人齊了,玩遊戲。”張子明張開雙臂招呼眾人。
“嚯,這回到劉大學霸了。”方閣搓搓手,指向劉立。
劉立並未多動作,擺着平常的笑容:“真心話吧。”
“行行行,誰想問啊?”
場面一時安靜了下來。劉立有些尷尬,卻依舊擺着笑。
“我來吧。”一道溫柔的聲音響起,陳靜開口了。
“當年不上一中你後悔嗎?”陳靜看似隨口一問。
濃重臃腫的黑夜似乎吞併了屋內笑鬧的一堆人,每個人都沉默不語了。
劉立手指深深地掐住自己的手心,僵硬的笑容有些崩碎:“不後悔的。”
初中。
劉立背着褪色乾淨的書包腳步平緩地走進了校園。
“陳靜,早。”劉立向端坐着低頭看書的同桌打招呼。
陳靜抬起頭,抬手攏起額邊落下的碎發,笑道:“早啊,劉立。”
“劉立,你成績這麼好,去一中是肯定的了,還這麼努力幹什麼。”中午時分,陳靜看着對面吃飯的同時,手邊還放着一本書的同桌疑惑地問道。
劉立笑一聲:“再努力一點吧,我想要更好一點。”
“喲,這不我們劉大學霸嗎?這麼努力啊,難怪成績那麼好。可劉大學霸,你怎麼不把你自己也收拾一下,至少要看得過去吧。”
路過的方閣把飯盒重重地放在劉立的旁邊,濺起的湯汁差點落到劉立的書上,幸虧劉立眼疾手快抽走了書。
劉立並未多說什麼,他並不是很在意這點話,方閣雖然經常嘴上不尊重,也沒有對他進行其他的冒犯了。
至於經濟方面,他相信等自己長大了會好好賺錢的。畢竟少年總有無窮的希望,總懷着天真的熱血。
一旁的陳靜正欲反駁,班長張子明已經開口了:“方閣,別逗劉立了,好好吃飯吧。”
方閣輕哼一聲,倒是沒再說什麼。
放學后,劉立像往常一樣一個人回家。
夕陽的餘暉拉扯着人的影子,像一塊被剪碎的布料鋪在小巷裏,也把低樓牆壁上一片一片殘破的苔蘚覆蓋。
接近巷口的陰影處,劉立突然感覺身後傳來劇痛,一個染着劣質紅髮的人從身後竄出,一腳踢在他的背上。
劉立被踢的一個踉蹌,撞倒在地,臉擦在粗糙的地面上,刮的生疼。
率先動手的那人往地上啐口唾沫,招手讓後頭的兩個人出來。
“小子,哥幾個剛輸了點錢,你識相點就少受點皮肉之苦。”
劉立狼狽地趴在地上,只能雙手儘力護住腦袋。
“沒有,我沒錢……”劉立掙扎着發出微弱的聲音為自己辯護,其他人卻無動於衷,他根本不認識這些人!
“呸,窮酸玩意兒。”幾人扯開他的書包大力翻弄,卻一無所獲。
領頭的又踢了劉立一腳泄憤,劉立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腹部,良久才扶着牆站起。
“是方閣找的人嗎?不對,他根本看不起這些人,更別說找他們辦事了。”劉立抹乾臉上的血跡,一瘸一拐地走着,一邊思考着剛才的事。
“所以就是我運氣不好,碰到在這裏遊盪的街頭混混了。可是,憑什麼呢?”到底是個少年郎,劉立平時再冷靜,平白遇到這種事還是非常氣憤。
可是就在劉立打開門的一瞬間,他就暫時將這件事拋之腦後了。
“媽媽!你怎麼過來了?是要考試了,特意來陪我嗎?媽媽?”
劉立的母親周夕正坐在沙發上望着黑色的窗外,聽到兒子的聲音連忙轉過頭來。
“立兒,你這是怎麼了?跟人打架了嗎?”周夕驚慌出聲,急忙跑到劉立面前,將人摟在懷裏。
粗糙的手摸過劉立佈滿傷痕與殘留血跡的臉,劉立才恍然想起他臉上的傷。
正欲開口將一切和盤托出,又想到媽媽好不容易陪他,中考也臨近,不要被這些事情拌住了腳步。
劉立搖搖頭,乖巧地笑笑:“沒事,媽媽,我在路上邊走邊想題,沒注意摔了。”
“噢,原來是這樣啊。”周夕收回手,不知想到什麼,臉上浮現出痛苦的神情,兩條淡淡的眉毛皺在一起,眼神飄忽。
“立兒啊,媽知道你成績好,但是……”說到一半,周夕先綳不住聲音哽咽起來。
劉立有些慌張,急切地想知道下文:“怎麼了?媽媽。媽媽,不要哭,怎麼了?”
“你爸爸…你爸爸在工地上出事了!”這句話似乎撕破了天空的口子,一道驚雷乍現劈在石板路上,又像一筆大鎚重重擊在劉立的胸口,他的臉色煞白。
劉立難以置信,兩眼圓睜,雙臂無力下垂,聲線顫抖而僵硬:“那,那我們怎麼辦?”話未出口,劉立便已想到了回答。
家裏的收入大部分全靠父親,而父親的突然離世就像房子的頂樑柱倒塌一般。
他明白了為什麼媽媽剛剛特意提起他的成績,可成績好又怎樣,家裏已經出不起學費了。
周夕注意到兒子的異常,連忙把失去顏色的劉立攏進懷裏:“立兒,你莫傷心,好好考試,你想上城裏的高中媽媽肯定供。”
“不用了,媽媽,我想跟你回家,考完我們就回家吧。鄉下的高中也好,沒有壓力,我還能幫你幹活。”劉立卻已經冷靜下來了,緊緊回抱住周夕。
昏暗的房間裏,一根電線落寞地搭在天花板上,瘦弱的少年和一個蒼老的農婦緊緊相擁。
劉立知道母親也在害怕,害怕整個家垮了,他像小時候周夕做的那樣輕輕地拍着母親的瘦骨嶙峋的脊背,試圖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劉立,你開什麼玩笑?你不去一中了?你的成績完全可以,為什麼不去?”陳靜拉住劉立的胳膊,反常地大聲質問他。
劉立抽出胳膊,面無表情地背上書包:“沒什麼。”然後轉身離開。
陳靜在原地沒動:“你走了我們很可能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劉立身形一頓,卻沒有停下,繼續向前走了。
“再見。”
回憶到此為止,時鐘指向此刻,遊戲在繼續。
方閣和張子明像以前一樣搭着背,兩人都喝了酒,正在說自己以前的“英勇事迹”。
劉立看了看錶,很晚了,看來得花點錢打車回去了,正要去找張子明說一下,抬頭眼前卻出現了一個意外的人。
“劉立,好久不見。”陳靜坐在劉立面前,笑得很好看,“能遇見你我是很開心的,你在這個城市工作嗎?”
劉立對她主動找自己說話這事有些受寵若驚,吞下肚的酒這時候好像有酒勁了,燒紅了他的耳朵。
“嗯,你呢?”
“我辭職了,最近待業,有在考慮來這裏。”陳靜平靜地回答道。
“現在挺晚了,你能送我回去嗎?”陳靜依然帶着笑問出,像當年找那個少年。
“你能告訴我這道題怎麼寫嗎?”
劉立到了外頭被清涼的晚風一吹才有些真實感,他不敢看旁邊的人,只敢一直盯着手機:“車快到了,就十分鐘左右了。”
“好,為什麼不看我?這麼多年了,不認以前的朋友了?”
“額嗯,我只是看一下車。”
“嗤,那你看着吧。”
……
劉立躺在床上,回想着今晚的一切,腦海里全是陳靜的身影。
以前,少年的他喜歡那個笑着的少女,他們相約一起考高中,考大學,可是終究造化弄人。
但劉立想到今晚,一個不成熟的想法在冒頭:有沒有可能,陳靜也還是喜歡他的?
一意識到這個想法,劉立立馬否定了,自己現在這樣,普普通通,哪有讓她喜歡的資本。
拋去這些不再想,至少,今天見到她了,他們之間是還有再見的。
……
“喂?是劉立嗎?”
劉立放下手上的書,好不容易沒有加班的夜晚,他也沒有什麼精力到處遊玩,一般就在家裏看看書調節心情了。
電話里傳出的聲音讓劉立有些愣住了,他顫抖着聲音回道:“我是劉立,你是?”
“陳靜。”
“我從班長那裏討了你的電話。”陳靜停頓一下,喝了口水,“我打算留在這個城市了,你在這裏工作了這麼久,能不能幫我安頓一下。”
劉立有些受寵若驚,連連點頭回道:“當然可以,但我平時都要上班,下班是八點半左右了。你什麼時候有時間?”
“那明天晚上八點五十聊聊吧。”
“好,地點呢?”
“我剛來不太清楚,你定吧。”
“啊是,我疏忽了。”
“沒事,你公司在哪,我租的房子在雁門街。”
“我公司也在雁門街!”劉立極為驚喜,不禁提高聲音,頗為迫不及待地道。
“嗤,那最好了,就在雁門街咖啡館吧。到了請你喝咖啡哦!”
“好。”劉立應下最後一聲,電話已經沉寂下來,心臟卻依然撲通撲通跳個不停,似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了!
他連忙給同事打電話:“李哥,你的事我可能明天完成不了了。抱歉啊!”
“沒事,我再找人。不過你小子怎麼突然有事,這可不合常理啊。要跟女朋友出去約會?”
“沒有沒有,怎麼可能,謝謝李哥了,工作順利。”劉立一時窘迫,趕忙敷衍幾句,試圖搪塞過去。
……
劉立焦急地踏過水坑,腳下的水花濺起時灑的四處都是,沾濕了他單薄的褲腿,貼在皮膚上觸感冰涼。
劉立提着傘,心裏像有螞蟻在爬一般,-雨滴落在傘上的聲音連綿不絕,擾得他更為煩躁。
這場雨擾亂了他的計劃,和陳靜的約定好的時間要到了。
陳靜坐在咖啡館的窗前,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構成一曲悠揚的樂章,紅潤的嘴唇貼上杯壁,靜靜品味咖啡的醇香。
“總算是趕上了。”劉立攜着一身的水汽打開咖啡館的大門,抬頭便迎上了角落裏陳靜驚訝的目光與轉瞬一笑。
“抱歉啊,今天天氣預報說沒雨就有點兵荒馬亂。”劉立折好傘,撓撓頭,無奈又局促,像一個大男孩。
“沒事,快坐。”陳靜善意地笑笑,“劉立,你知道最近有什麼公司招人嗎?”
“我以前是搞行政的,只是突然出了事,什麼準備都沒有就辭職了,還沒有怎麼了解這邊。”
“你在這裏肯定比我熟悉,有沒有什麼推薦?”
“出了事?”劉立在心裏嘀咕一聲,但未多問,想了想確實有幾家大公司在招人。
他相信陳靜的實力,她從來都是一個優秀的會發光的人,表露出來的自信也提示她現在很厲害,若是想去這些公司一定是能辦到的。
他們聊了會工作的事,又說了幾句閑話,咖啡的香味瀰漫,蒸騰的霧氣飛舞。
劉立看了看陳靜身後的表,斟酌一番,結結巴巴開口:“時間不早了,我、我送你回去。”
“好啊。”陳靜大方地笑着答應。
昏黃的路燈下有兩個緊緊挨着的影子一齊向前,在這個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夜晚,這盞路燈安靜地照亮前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