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女子雕像
卯時過半,天色微明,起了個早的白宏先是悄悄往馬廄望了一眼,確認並沒有莫名其妙地消失一兩匹馬後,才慢吞吞伸了個懶腰,照舊從那座石橋走過,穿過好幾條昏暗深巷。期間有不少起得更早、或者壓根兒就沒睡的老人會坐在屋檐下朝着少年點頭致意,算是小鎮內一種較為久遠的不成文習俗,大致意思無外乎是點點頭:吃了沒?少年則同樣點頭:吃過了,吃過了。
其實雙方都還沒吃呢。
不過自從不久前少年和程青一起路過這裏時,他才得知,原來老人們見着了喜歡的晚輩,絕不會只點點頭罷了。不過關於討長輩喜歡這點,少年倒心知肚明遠不如那丫頭。
最後,少年扭了扭微酸的脖子,在一個被木柵欄嚴實圍住的小院子前駐足。
不等少年出聲,柵欄后率先傳出一道渾厚嗓音,“院子又沒上鎖,白三少爺可不像會怕污人清白的人。”
白宏踩着滿院木屑來到這人身邊,腹誹不已。
院子主人姓馬,是沈老頭客棧后請的廚子。記得剛來小鎮時原是個魁梧漢子,但這幾年似乎和沈老頭較上了勁,老得一個比一個快,不過五六載光陰,一頭晃亮青絲就變得斑白,霜侵兩鬢。
是好人,也是少年見過為數不多很固執的人。
放着上好的客棧不住,自掏腰包在這購置了一個破爛院子,說是喜歡清靜,其實就是沒日沒夜地撰着把巴掌大的細長刻刀胡亂琢磨。看着有些不務正業,可不管人多人少,客棧的一日兩餐從未推遲片刻,月錢照領。
少年蹲下,認真打量對方手中的雕像,驀然好奇道:“你女人?”
老馬瞥了眼少年,又低眼瞅了瞅手中剛開始動刀的木頭,分明還沒個人樣。
少年轉開話茬道:“昨天沈老頭肯定光顧着喝酒,程丫頭就沒給你打下手?”
老馬仍舊默不作聲。
少年早料這麼個局面,靜靜待了片刻后便蹭的站起身來,大步流星走向院子角落,他腳下躺着兩大捆“朽木”。
聖人云朽木不可雕也,於是拿去燒柴。
托老馬的福,這也算少年在客棧白吃白喝白住這麼多年,唯一需要付出的勞動了。至於對方為何不順道將柴挑去客棧,少年猜測可能和老馬這幾年愈發蒼老有些關係。
這一片住的都是老人。
少年熟練地挑上,順着來時的路埋頭往回走,肩上木柴不輕,鮮少有人涉足的青石道路略顯硌腳,一路免不了走走停停,但少年卻沒有不耐煩。當他走到那座古橋時,十分濃郁的酒香和着橘子的香甜味兒撲面而來。少年抬頭,再次看見那抹墨綠色,昨天那個中年人。
中年人顯然也注意到了他,很自然地踢着滿地橘子皮再往橋邊蹭了一步,給背着乾柴的少年讓出路后,望着涓涓而去的流水,好似憂從中來,仰頭就是幾大口烈酒吞下。
白宏看得眼皮兒直跳,這酒被他喝得怎似清水一般?走出幾步后,少年終於還是停下,轉過頭喊道:“以前也有人杵在你那個位置看水。”
中年人顯然被少年的說法提起了興緻,盯着少年問:“那後來呢?”
白宏惋惜道:“除了一個事後被嚇得瘋癲的年輕公子,其他人不管識不識水性都淹死了。”
中年人露出不信的神色,追問道:“其他人都淹死了,怎麼那個人卻沒死,那個人又是誰?”
少年眼神清澈,輕聲道:“你猜。”
中年人自然猜不出來,
而且更不會去猜,他忽然露出了笑容道:“小子,我一頭扎進河中,游上半個時辰要死不了的話,上岸后你給我把衣衫洗了?”
白宏神色一緊,眼睜睜見中年人做足了架勢就要跳河,急忙挑起乾柴,頭也不回地跑了,這種損人不利己的賭約傻子才應!等少年跑出了一段距離后,才猛地想起並未聽到入水的那種撲通聲,悄悄回頭,便看見那個中年漢子正雙手環胸,滿臉壞笑地盯着自己。
白宏知道被耍了,也不惱,但依舊不屑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中年人笑意更濃。
白宏其實並未騙他,關於這條河的古怪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每年淹死個把外鄉人算什麼?在老馬來小鎮前他隔三差五還要上山拾些乾柴,最後一次也不知怎得,居然鬼使神差地跑上了山頂,就輕飄飄望了那條河一眼,登時如同溺水,半口氣也換不了,等再睜眼時已經躺在客棧,床邊除了那個看起來略有些幸災樂禍的沈老頭外,多了一個意氣風發的魁梧漢子。
事後無論是沈老頭還是老馬,都沒在這件事上再提一句,只有脖子上好幾天才散去的深深勒痕提醒少年,這不是夢。
“咚咚——”
坐在院門口的老人磕了磕手中的煙桿,將少年的思緒拉了回來。
老人姓沈,名嶷,字元睿,相貌堂堂,八尺五寸的高大身形也是少年自認此生不可企及的存在。
其實少年覺得沈老頭就算沒練過武,但凡年輕個十歲,單靠他那蒲扇般大的巴掌,在這小鎮中就沒一個夠他揍的。可話說回來,也正因為沈老頭武功很高很高,哪怕他再老十歲二十歲,整個大雍朝也沒有多少人能在沈老頭手中走過幾招。
但是,少年卻從沒怕過沈老頭,和他沒挨過對方揍沒關係,而是這人總歸有些不大正經。這不,沈老頭將煙桿藏進衣袖后就笑眯眯地望向那中年人,一副我賭你沒那個膽子的蔫壞模樣。
中年人的嘴角頓時一癟,低下頭又掏出個橘子吃了起來,終究還是沒跳河。
沈嶷收起笑容,沉聲道:“房契地契都放在櫃枱倒數第二層格子裏,一年後如果我沒回來,那些就都是你的了,至於那批金銀細軟,我得帶走。”
白宏腦袋往前湊了過去,鼻翼微動。
沈嶷眼皮一抬,猛拍大腿,沒好氣道:“沒喝酒!”
沈老頭晚上能喝得酩酊大醉,但早晨必然滴酒不沾。
那就不是胡言亂語了。少年有些茫然,雖然昨天青丫頭已經說過,但經沈老頭嘴裏說出來就又是另一番意思,很有“臨終拖孤”的意味。
此處距京城,一個來回恰好就是一年光景。
少年沒有其他想說的,只得點點頭,目光堅定道:“好!”
沈嶷忍着笑意,喃喃道:“過了幾十年清閑日子,終於要還債嘍!”
少年輕聲道:“拖您的福,我好像也過了好多年清閑日子。”
沈嶷搖頭道:“這不一樣,我欠他們的,他們欠你的,我的想法是你應該再安穩過幾十年清閑日子,餘生最好。”
咦……白宏將沈老頭好一陣打量,頓覺肉麻,不習慣,很不習慣!
沈嶷忽然神色一改,面露憂愁。
少年清楚這是有事相求了,這次倒沒跑,而是等着老人開口。
沈嶷可憐兮兮道:“不曉得咋個回事,有一堆穀子像是水泡過,不多幾把火怕是曬不幹了。”
少年看着沈嶷老小孩兒的模樣,雖然心裏說了句天曉得,但他還是拍了拍胸脯道:“你安心走,保證晒乾。”
沈嶷聽到這頓時來了勁,就在他要再三告誡晒乾后要倒進哪一口柜子時,少年就沒等他廢話,挑起乾柴跑向廚房。
等一切都做完后,少年也沒想起來要去牌坊處玩,一言不發地坐在前廳,像極了等待開飯的餓死鬼,可事實上客棧壓根兒沒有早食的傳統,午後才會吃第一頓飯。片刻后,少年忽地瞧見昨天那個紫衣公子從另一條街走來,對方似乎沒住在客棧。
太陽漸漸升起,白宏坐得屁股發痛,再往外看時,發現那紫衣公子扛着竹墊,屁顛屁顛跟在沈老頭身後,兩人好像很早就認識。
沈嶷是外來戶,客棧、田地都是用真金白銀買來的,但小鎮百姓用了幾十年的曬穀場咋買?沈老頭索性將自家院子打理了一翻,又讓老馬編製了兩張竹墊,要不怎麼說老馬手巧呢?什麼都會,就這樣曬穀子,一回事。
等外面終於忙完了,紫衣公子匆忙跑到窗戶外,盯着白宏,笑吟吟道:“我知道你叫白宏。”
白宏故作震驚道:“這麼厲害?”
紫衣公子並未生氣,眯眼笑道:“聽說你是沈嶷花五十兩銀子買回來的,他甚至還打算將客棧田地都送你,我怎麼就碰不到這種好事呢?”
白宏坐直了身子,沈老頭花了五十兩是真,把他當少爺供着也差不離,但那房子、田地分明是要等沈老頭入土了才會落到自己手上,勉強算半送吧。
白宏見陽光被這人遮住,只得往旁邊挪了挪身子,用長輩的語氣告誡道:“福禍無門,唯人自招。”
紫衣公子跟着移了一步,挑眉道:“這算不算是白兄對我的忠告?”
忠告?忠什麼告?他們又不認識。白宏聽得雲裏霧裏,但這太陽怎麼又被遮住了?他赫然起身,目光炯炯,“你說得對,君子不受嗟來之食,還吃他個鳥!”語罷,白宏拂袖離去。
剩下一臉錯愕的紫衣公子,“我說過這句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