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回、為同袍崔鼎行兇,救至交賢王迫脅
天高雲淡,擊鞠場上又開始了一場比賽,黃沙紛飛,馬蹄聲響,遠處幕圍中的兩位王爺正在啜着飲子閑談……
順德十年,白藏九月七日
玉明城,玉明縣,靖恭坊
申正?陰?涒灘
擊鞠場上,人影交錯,十幾名騎士高舉月桿,追逐着那滾動的鞠丸。
“這次和項宇一起出征,你對他有什麼看法?”季王眯縫着眼,望着場中疾馳的騎士們。
周玉明的眼皮跳了一下,將手中的飲子放下:“沒什麼看法,一直分兵,他的兵法,我沒學到多少。”
季王微微點頭,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過了三個彈指,他笑着開口道:“你終於學聰明些了,只不過,我那'三不真言'的弦外之音,你沒參透。”
“什麼意思?”
季王的臉上依然帶着笑,他送送袍帶,然後說道:“你說沒什麼看法,這很對,但,你應該誇他。這樣做會更好——儘管人人都知道項宇最傲。”
“你要學會如何在這狗屁朝堂上立足。”
場上一騎飛馳至龍門附近,高舉月杖狠狠地一揮,鞠丸立刻化作一道流星,直穿龍門。
周玉明正要開口,遠處卻傳來了一道頗為耳熟的聲音。
“王爺!王爺!”
他聞聲望去,卻看見頂着逍遙巾的方子信氣喘吁吁地跑來。
周玉明回頭看了眼季王,後者目光沒有向方子信那邊偏移,只是抬抬手,示意他去處理。
“聿長,燕南一別,如今又見了。”周玉明笑盈盈地快步迎上前去。
方子信顯然沒有什麼好心情,他滿頭大汗,大聲嚷道:“王爺!禍事了!”
周玉明顯然沒明白他什麼意思,一頭露水的問道:“什麼禍事?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裏的?”
“崔鼎……崔鼎他被捕入大理寺了!”
昨日
順德十年,白藏九月六日
午末?日正?敦牂
玉明城,玉明縣,西市
未時將至,東市市面上變得蕭條了一些,十來個閑漢在一處空地抓着粗繩兩端,牽鉤做戲。在坊門旁邊,立着一具高逾四丈的竹制大燈輪。燈輪上每一角都垂着五綵綢穗,慶祝着北燕被滅。
崔鼎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柳誠。
這是他在十一團最後的一名好兄弟了,現如今是潯陽刺史,但他此刻的樣子並不好。
他渾身沾滿塵土,身上的缺胯袍也被撕開一道口子,頭上的襆頭也不知所蹤。他蜷縮在一處牆角,就像一名乞丐。
如果不是柳誠發出重重的呻吟,崔鼎壓根就不會注意到他。
崔鼎覺得聲音熟悉,於是湊身前去查看,在柳誠轉身的一瞬間,兩人四目相對,崔鼎看見那張枯瘦的面孔,以及那他十分熟悉的聲音。
“崔鼎?”
這一聲呼喚,立刻將崔鼎拉回到兩年前的那天。周身立即感受到了大漠中那熾熱的溫度。
“柳誠!?”
崔鼎從喉嚨里滾出一聲沉重的虎吼,雙手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他萬萬沒想到,一名幾乎被毆打至死、面容憔悴、形如乞丐的瘦子,竟然是昔日出生入死的同袍。
這個意外的變故,讓他不知所措。
“咱們第十一團,總算是又在玉明相見了,卻未曾想過是如此重逢。”柳誠依然躺在地上,即使身上的巨痛陣陣襲來,表情卻露出舊友重逢的欣慰。
崔鼎的嘴唇微微發顫,心亂如麻:“怎麼回事?你不是刺史嗎?怎麼落得如此境地!”
“已經不是了。
”柳誠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張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你……你怎會落得這番境地?”這是崔鼎最迫切想知道的問題。
東市攤販的吆喝聲漸漸變得嘈雜,幾名食客從牆角路過,牆角的兩個人一動不動,有如兩尊墓旁對立的翁仲。
沉默良久,柳誠的聲音終於悠悠響起:“我與上峰起了爭執,被罷官。本想來玉明遞交訴狀,誰料到大理寺卿與那該死的狗官沆瀣一氣,將我打出。”
他說得很平靜,但聲音仍有陣陣顫抖。
“先不說這個,我先送你去療傷。”崔鼎說道。
柳誠卻沒有答話,只是微微搖着頭苦笑了一下。他的手從小腹挪開,露出已經用鮮血濡濕了整片下襟的傷口。
“沒得治了。崔鼎,聽我一句勸。不要再當你那個旅帥了,到頭來也許會和我一樣。”柳誠並不知道後來的事情,他以為崔鼎還是那個小小旅帥。
崔鼎盯着這位昔日同袍,一股悲憫之感油然而生。
柳誠說得越發亢奮起來:“你要好好活下去,再回邊境當兵吧。玉明這個地方,你混不下去的——我見識過它的可怕。”
“被敲詐破落的商戶、被凌虐逃亡的奴婢……還有我這種被上峰欺辱的小吏,玉明城裏只會多不會少。你在玉明兩年,今天見到你好好的,我很慶幸。”
柳誠重重拍了下崔鼎的肩膀,這好想用盡了他的力氣——拍完后他連頭都抬不起來了。
柳誠的眼神突然變得灼灼有神:“回大漠……回大漠……我是十一團伍長柳誠!我是曌人,腳下踩的是曌土!不退!不退!不退……”
他的眼睛漸漸失去光亮,崔鼎知道,他死了。
崔鼎一直在沉默,他似乎習慣將悲憤埋在心底。他單腿跪在地上,想要俯身去抱住死者。卻發現自己的手指猛烈顫抖着,幾乎握不住柳誠的手。
未?日西斜
玉明城,玉明縣,大理寺
一股濃烈刺鼻的血腥味瀰漫在整個大理寺的大堂上,堂內的書案上染上了不少血跡,周圍來遞狀子的百姓全部焦灼不安,遠遠的躲開。
崔鼎站在球場中央,喘着粗氣,兩隻虎目赤紅,恰如瘋獸。在不遠處,地上丟着一柄染血的掉刀,旁邊一命身材壯碩的官員躺倒在地,宛若山豬。
大堂四周已經聚集了許多人,有駐紮在大理寺附近的虎賁、龍武兩軍的士兵,有大理寺的衙役通傳,還有剛剛趕到大理寺的大批不良人。
可所有人都不敢靠近,因為這個虯髯大漢的左手,正死死揪着大理寺卿何文靜的髮髻,讓這位從三品的大官動彈不得。
崔鼎低下頭,睥睨着跺跺腳都能讓玉明抖三抖這位大官:“柳誠的那個上司,在哪裏?”
“我不知道!我不認得柳誠是誰!!”何文靜蹬着腿大喊道。
他到現在仍未從剛才的震驚中恢復。他本來正高高興興玩着下面官員遞上來的翡翠扳指,突然,一個黑影沖入大堂,帶着滔天的殺意,用一柄巨大的掉刀斬殺了自己的下屬,然後把自己死死按在地上。
周圍的通傳、衙役也曾試圖過來救援,,結果被乾淨利落地踢翻了兩個人,其他人立刻嚇得一鬨而散。
何文靜見過這個叫崔鼎的大漢,從前是虎賁軍的旅帥,後來跟着賢王,心裏莫名其妙。可直到崔鼎口吐“柳誠”的名字,他才真正害怕起來。
崔鼎晃了晃手中的環首刀,刀鋒在陽光下閃爍了一下,光芒刺眼:“我既然已查到了這裏,大理寺卿最好莫要說謊。”
何文靜被這個威脅嚇住了,他能感覺得到,眼前這個瘋子恐怕什麼都乾的出來。於是他頓了一下,但還是口硬道:“我不知道!”
於是崔鼎動手了,他不會滎王那麼多的毒刑,也不沒有賢王那顆狠心,他的方式很簡單——用環首刀架在何文靜的脖頸上。
“我,我說!我說……”何文靜快被崔鼎嚇死了,他不禁想到,賢王的手下都是這等瘋子嗎?
“從頭講!”
原來在順德九載七月十四日,柳誠這個潯州刺史與上峰起了爭執,上峰一氣之下將他罷官,且軟禁了他半年。柳誠好不容易跑到玉明,正要向大理寺遞狀子的時候,又恰巧被上峰瞧見。
於是那個上司派人上下打點,又給何文靜這個大理寺卿上了銀子,請他稍微運作一下。而何文靜也是拿錢辦事,在柳誠遞狀子之後,派衙役將柳誠轟出去,等到崔鼎這個殺神闖進大理寺,何文靜這才知道這些人把事給搞大了。
“實在是桔幫和下面那些人有心討好,肆意發揮,這才釀成慘禍,絕非我的本意啊!”
“桔幫又是什麼?”崔鼎忍住怒氣問道。
何文靜連忙回答道:“玉明縣的一個小幫派,此刻正和柳誠的上司去了會仙齋吃酒。”
崔鼎聽的怒火中燒,忍不住照着何文靜臉上猛砸了兩拳,然後揪住他的髮髻,拎起脖子,一步步拖向大理寺外。
何文靜拚命的想要掙開,可崔鼎那手,如同鐵鉗一般,將他牢牢鉗住,根本掙脫不開。
“十一團只剩下我和柳誠了,而你們卻殺了我最後的一個兄弟。”崔鼎陡然變得殺氣十足,“你殺了我在十一團最後一個兄弟。”
何文靜聽到這話,脊樑一股涼意攀上。四肢立刻變得僵硬,直至被崔鼎拽至大理寺的門口。
“放開我!”何文靜還想保存他僅有的官威,一旦他被拖到大街上,那他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將蕩然無存。
周圍的不良人和衙役、士兵們緊跟着他們,可誰都不敢靠近,只是在外圍結陣,遠遠觀望。
崔鼎以前作為旅帥帶過虎賁軍,後來被賢王帶走。要知道,那可是賢王啊,剛剛滅了北燕的皇子將軍,此時正是如日中天。誰敢對崔鼎動手,就相當於打賢王的臉,哪個不開眼的會敢去觸這個霉頭?
“放心,我不會殺你的。”崔鼎的聲音很悶,何文靜的呼聲,似乎打動了他。
何文靜鬆了一口氣,正要開口,卻被崔鼎一拳打翻,昏了過去。
崔鼎沒有任何拖沓,而是翻身上馬,直奔會仙宅……
“媽的!說重點!誰拿的崔鼎?!”周玉明一把揪住方子信,他有些受不了書生的啰嗦,但更多的是焦急。
方子信哭喪個臉,回答道:“他是主動投案的,要不誰敢拿他啊?桔幫被他血洗了一遍,那個柳誠的上司也被他殺了……”
“別啰嗦了!”周玉明惱火的喝道。
崔鼎這事,算是麻煩大了。當街殺人是小事,只是把何文靜打了一頓,以及斬殺官員這個事難辦。
“何文靜……”周玉明咀嚼着這個對他來說有些陌生的名字,“媽的,我怎麼就跟大理寺卿過不去了。現如今這個蠅蚋可在寺里?”
方子信搖了搖頭,回道:“他今日旬休,這個時辰,他應該在家……”
周玉明轉身就走:“去大理寺!先把人撈出來!”
玉明城,玉明縣,大理寺
酉初?作噩
大理寺門口的拴馬石前立着兩匹高頭大馬,一匹略有些瘦弱,尾巴挽起,結成髮辮。另一匹青馬強壯無比,一看就是戰馬,它額頭前有一條醒目的玳瑁帶抹額,這意味着兩匹坐騎可以馳行於任何一條大街上,甚至包括御道,不受限制。
“呦,門外這馬是哪位大人的?”一個外出的小節級問道。
他身旁捧着各種文書的小吏立刻一努嘴,小聲回答道:“賢王。”
之前問話的小節級打了個哆嗦,趕緊走到寺外。
此刻陰暗的死牢中,周玉明面無表情的看着崔鼎,身後的方子信與死牢節級則根本不敢出聲。
崔鼎的狀態並不好,垢發烏面,臉色非常難看。枷鎖牢牢鎖着崔鼎的脖頸和雙手,使他動彈不得。此刻他正坐在一團雜草上,如同陶俑。
沒有人說話,牢裏有着死一般的寂靜。
周玉明將他審視良久,終於開口:“卸枷鎖。”
“啊?”節級愣了一下。
“有什麼問題嗎?”周玉明皺起眉,散發出蓬勃的殺氣。
節級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這……”
啪,一聲清脆的聲音響起,節級的臉上立刻多出一個鮮紅的掌印。周玉明甩甩手,淡淡的重複指令道:“卸枷鎖。”
節級咽了口唾沫,有些不甘心地掏出鑰匙,嘩啦一聲解開牢鎖,讓兩個牢頭去卸枷。
兩個牢頭戰戰兢兢的拆開枷鎖,兩人各執一塊,惶急站開。周玉明用餘光掃了一眼節級。後者打了個哆嗦,趕緊避開眼神。
“長聿,帶他去我的外宅,我隨後就到。”周玉明盯着另一間牢門的木檻,面無表情的的說。
周玉明沒有過多解釋,而是緩緩踱到那間牢門前,略帶疲憊的蹲下。等到眾人的腳步漸漸遠去、消失,他終於抬起頭,看向牢門內。
門內十分昏暗,只有兩邊幾盞油封閃着微弱的光。被風一吹,就滅了兩盞。這裏常年不見天日,連空氣都是渾濁的。一個正常人待着一會兒也受不了,而關在這裏的人,可能一輩子也出不去了。
周玉明默默地探過頭,想要看的真切些,而這時,牢門內突然貼過一張髒兮兮的臉。
“六哥。”
牢門內周玉厚沙啞的聲音響起。
“近來可好?”周玉明臉上沒有絲毫波瀾,讓人看不出喜怒。
牢門內的周玉厚苦笑一聲,然後反問道:“你覺得呢?”
“這是你自找的。”周玉明表現的很兇惡:“你本可以老老實實的待着,再等幾年,你去別處就番,當了番王,一輩子逍遙自在。可你偏偏要找死——父皇真該殺了你!因為你該死!”
周玉厚沒有接話,死牢中再次恢復了寂靜。
“牢裏的節級們還是對你太好了。”周玉明惡狠狠地說道:“就應該時不時抽你幾鞭子。”
“當時還不如把我直接處死——哪怕凌遲。”周玉厚淡然地開口。
“你要弒父,你知道父皇心裏有多難受嗎?!”周玉明一拳砸在土牆上,灰塵窸窸窣窣的抖落下來:“你該千刀萬剮!”
周玉厚依然保持着沉默。
“你就在這裏待到死吧。”周玉明嘆了口氣,失望地轉身走遠。
他剛剛踏出死牢的大門,卻才挨他一掌的節級便快步迎了上來,臉上愁眉不展,十分難看。
“王爺……”節級湊過來,輕聲叫道。
周玉明皺起眉毛,不耐煩地看向那個節級:“何事?”
“王爺,您提人沒手續,何寺卿那邊我們沒法交代啊。”節級委屈的說:“您是把人提走了,那我們這些小螞蚱可要吃瓜落了……”
那個節級突然停住嘴,不再開口。因為他看見了周玉明眼中的費解。“你怎麼和何文靜交代,還要問我?”
周玉明乜了一眼那個節級,不再理會他,而是緩緩走出大理寺。
在周玉明走出死牢的時候,方子信正牽着馬,將崔鼎帶向周玉明的外宅。
“你說你,做事怎麼不能動動腦子?也不跟人商量,一個人傻乎乎的去了。”方子信回頭看了眼伏在馬背上的崔鼎,埋怨道:“皇宮我也進不去,打探消息、上下打點,我家底都掏空了。”
“就是去殺人也得跟王爺打聲招呼吧,你可到好,不光殺人,還殺了個大理寺的官兒。今兒王爺能把你帶出來,你就燒高香吧。”
方子信絮絮叨叨道:“何文靜是誰啊?大理寺卿。大理寺卿你都敢打啊……”
馬背上的崔鼎沒有回話,而是在街上嘈雜的人聲中緩緩睡去……
亥初?萬物收藏?大淵獻
玉明城,玉明縣,康坊
這陣子北燕被曌滅了國,普天同慶,天子與民同樂,臣僚自然也不能落後。於是官員不多的康坊里也到處張燈結綵,每五戶豎起一個燈輪架子,規模不算小,但卻總透着一股拘束味道,坊門處掛的羊頭,也三日沒換了。
何文靜縱馬往自家宅邸走去,不時避讓飛馳而過的大小馬車。
現在,崔鼎那個瘋子應該在牢裏備受煎熬的等着判決吧?
想到這裏,何文靜眉宇略展,唇邊露出一絲陰森森的快意。
一人突然跳出,扯住韁繩大喊:“何寺卿!何寺卿!”
何文靜低頭一看,認出是大理寺內的死牢節級,神色大異:“怎麼是你?”節級顯然已經等候多時,急聲道:“崔鼎,他,他離開死牢了!”
此言一出,何文靜差點掉下馬來。他急忙擺正了身子,當即問道:“怎麼逃出去的?”
節級一臉哭喪,指着左臉上暗紅的掌印:“哪兒是逃的,是讓人給提調走的。”
“提調?”何文靜飛快地在腦子裏劃過有權提調犯人的官署,兵部?刑部?御史台?
“不,是被賢王“提調”走的,卑職沒法拒絕。”
“賢王……”何文靜一聽這個尊號,眼神突然凝成了兩根鋒利的針。
“什麼時候?”
“半個多時辰前,我在這兒等您半天啦。”
何文靜幾乎要昏在馬上,他顫顫巍巍地下了馬,緩慢的朝前走去。節級急忙閃在一旁喊道:“您……這是去哪裏?”
何文靜沒有理睬他,只是緩緩走進自己家門。
賢王將崔鼎“提調”走,這是擺明了要和自己對着干。不過也怪他自己,在崔鼎血洗了桔幫后,竟然立馬將他捉入死牢,一時惱怒竟然忘記了崔鼎與賢王的關係。
何文靜不敢想,當賢王知道自己將崔鼎捉入死牢時的表情。他此刻在儘力想像賢王的心情,惱火?勃然大怒?還是氣憤地在各處尋找自己?
一想到這兒,何文靜連忙跑出家門,萬一賢王尋過來可就糟了。何文靜不在想像賢王的心情——無論如何,肯定都不會是好心情。
不過,距離賢王提走崔鼎已然過了將近兩個時辰,賢王並沒有做出什麼舉動,這也許是不再追究的表示?
何文靜並不放心,他翻身上馬,想要去客棧里住一晚。恰恰在這個時候,一道溫和的女聲突然在腦後響起。
“可是何寺卿?”
何文靜尋聲看去,卻見身後立着一名麗人,正在望着自己。何文靜沒有說話,而是先打量了一番來人。
這女人面容嬌好,穿着件齊胸裙,外罩彩襦,除此之外,她還披着一條素色的紗羅披帛。這條披帛繞過脖頸,展於雙肩與臂彎,末端夾在指間,顯得低調而貴氣——這身裝扮價值可不菲。
“可是何寺卿?”
女人再次問道。
何文靜沒有下馬,玉明城裏這種穿着的女人佔了九成,都是大戶人家,他一個大理寺卿,用不着討好她們。
“我是。”何文靜煩躁地晃動韁繩,問道:“你是何人?找我何干?”
“哦,我家郎君請你至西市食肆小敘。”女人微笑着回答道。
她的語氣從容,平淡卻中帶着一絲高門上府的矜持與自傲。
何文靜冷哼一聲,滿不在乎地說道:“我一個大理寺卿,你說讓我去我就去?你家郎君是誰?”
女子撫撫披帛,臉上的笑意稍退:“賢王周玉明。”
何文靜幾乎要被嚇的掉下馬來,他連忙滾鞍下馬,走到女人近前問道:“下官有眼無珠,恕罪恕罪。既然是賢王親請,那勞煩……唔,在下怎麼稱呼您?”
“我是賢王的內人……”女人臉上露出一絲猶豫。
“哦哦,原來是賢王妃啊。”何文靜端端正正地行禮道。
女人有些失落:“我不是王妃……”
何文靜一愣,旋即想起坊間的傳聞。
順德九年,賢王攻邵得勝后歸玉明,與他一同回來的還有一個女子,這女子叫陶語琴,是邵國一個將軍的女兒,在戰時與賢王私通,泄露了不少邵國軍情。
眼前的這個女人,定是賢王在邵國領回來的那個陶語琴,他連忙說道:“小人眼拙,竟一時未認出賢王嬪。”
他緊張地快要滴出汗了,這位明擺着是賢王的女人,可沒有名分,叫什麼都不對,總不能直呼其名吧?他祈禱對面的女人別再說不是了。
好在對面的陶語琴沒有反駁,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跟我來吧。”
“勞煩勞煩。”何文靜低着頭,連忙牽起馬來。
雖說目前這位還沒有名分,但再怎麼說也是賢王的女人,況且,他還聽說,宮裏那兩位似乎還不如眼前這個陶語琴受賢王喜愛。
對待這個女人,何文靜必須小心。
剛才陶語琴說賢王叫他到食肆小敘,這其中的深意倒是讓何文靜有些鬧不明白。按照賢王的脾氣,沒上門來打自己就算好的了,怎麼會請自己吃飯呢?
何文靜不禁開始思考自己如何自保。但思來想去,他只總結出十六個字——“身犯怙惡悖義之罪,豈有不赦而出之理”。
這幾個字避開血仇,單說崔鼎殺官員事,又暗示賢王徇私枉法,公然袒護。尤其是“不赦而出”四個字,朝堂上的大臣們見了,必如群蠅看見腥血。
倘若賢王施壓,他就要說出這句話,然後立刻上摺子。
太子爺就是再袒護賢王,也架不住大臣們的唾沫星子。一旦自己說出那十六個字,賢王要動自己也要掂量掂量。
就在何文靜暗自為自己的聰明欣喜之時,走在前面的陶語琴開口了,“何寺卿,到了。”
何文靜回過神來,抬頭一看,卻又被嚇了一跳。食肆的招牌寫明“逍遙樓”三個大字——這是季王妃的財產。
這位又是一個硬茬,季王妃蕭婉,不單是季王周玉澤的髮妻,還是當朝龍驤將軍、雲龍軍主帥、仗刀將蕭川的親妹妹。
何文靜有些腿軟,賢王把見面地點定在這兒,無非就是震懾自己。
“何寺卿,請啊。”陶語琴走進食肆,見他還愣在原地,便道:“賢王等着呢。”
“哦哦。”何文靜咽了口唾沫,快步走進食肆。
季王妃的食肆並不大,寬長皆二十五步,與其他大食肆比,着實有些小了,可這逍遙樓卻有一樁妙處:
四壁的牆中,摻有於玖國特產的芸輝香草、麝香、白芷和乳香碎末。室內終年有着一股幽幽異香,歷久彌香,讓人如居蘭室。
食肆內很安靜,只有兩名侍女侍立在旁。空氣中安靜的可怕。
一條長案前,周玉明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河蟹。
他剝蟹的手法頗為高明,一整隻河蟹被他吃的乾乾淨淨,就連大螯里的蟹肉也被掏空,面前堆起的蟹殼已有許多。
何文靜慢吞吞地走過去,坐在周玉明對面,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王爺好雅興,夜裏品蟹啊。”
“蟹之鮮而肥,甘而膩,白似玉而黃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至極,更無一物可上之。此時菊香蟹肥,正是品蟹的最好時光——坐。”
周玉明的語氣並不好,但也算不上兇惡,只是讓何文靜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何文靜戰戰兢兢地坐下,沒敢再開口。周玉明拿起酒勺,又給對方舀滿,慢條斯理道:“何寺卿近來身體可好?”
“啊?”何文靜沒想到周玉明會問這麼個問題,愣了一瞬后回答道:“蒙賢王顧,尚好。”
周玉明點點頭,接着舉起手中銅爵,朗聲道:“見聖人。”
何文靜慌忙拿起酒爵,回道:“同見。”緊接着將爵中酒一飲而盡。
以清酒為聖人,以濁酒為賢人,這是士林里戲謔的說法。何文靜沒想到,這個以善戰著稱的賢王,居然還懂這些。
“你來的巧,這可是我釀的郎官清。”周玉明飲罷放下銅爵:“最後一壇了。”
“實乃吾之幸也。”何文靜擦擦頭上的汗珠,奉承道:“賢王釀的酒,屬實不錯。”
陶語琴在周玉明身旁靜靜的剝着蟹,時不時看一眼他,若是見他不想開口說話,便將剝出的蟹肉送入他的口中。
周玉明沒有立刻回話,而是看了眼坐到他身旁為他剝蟹的陶語琴。何文靜驚訝地發現,周玉明看向陶語琴的眼神極其熾熱,但稍現即逝。這眼神中帶有最多的,竟是感激之情。
“尚善飯?”周玉明突然開口了。
何文靜一愣,旋即回道:“尚善。”他越來越搞不懂了,賢王問了兩個問題,全是無關緊要之事。這不像是找茬,倒像是閑敘。
“竟然如此,那也吃些吧。”周玉明始終沒有看何文靜,他轉頭對一旁的侍女道:“為何寺卿上牛肉。”
何文靜緊張的直扣手,他實在不明白,這位爺要做什麼。周玉明右眉一挑,對何文靜道:“今日請何寺卿來,是有一件小事。大理寺獄的死牢裏有個死囚犯,人我已然提調走了,勞煩你行一道文書。”
“哦?”何文靜歪了歪頭,裝作不知道:“提調到哪裏?”
“何寺卿不用裝不知道,那個死牢的節級已然報與你了不是?”周玉明輕描淡寫道。
何文靜咽了口唾沫,抬手擦擦頭上的汗珠,不由得笑道:“王爺消息靈通。”
周玉明面孔一板,將話題引回:“區區小事一樁,何寺卿只管補一個文書便是,不必節外生枝。”
“可這個死囚犯殺了大理寺官員,如若上面問起來,下官實在不好掩蓋。”何文靜眼珠一轉,想出這招。
何文靜剛才聽到賢王的請求,頗覺意外。不是因為困難,而是因為太容易。他本以為是賢王要對他發難,沒想到只是讓自己補個提調文書。既然如此,那他正好藉機會說難辦。
“哦?”
周玉明注視着何文靜。他不太喜歡觀察別人,但這可以從中讀出隱藏的真實情緒。這位裝出很淡定的樣子,可語調里卻透着焦灼。區區一件小事,他卻想要鬧大。
若換作別人,只管補上文書,別把賢王惹毛,其他事情才不關心——何文靜可不會。
他很善於抓住機會,但是這次他碰上了硬茬。
周玉明敲了敲銅爵邊角:“對何寺卿來說這很難辦嗎?”
何文靜咽了口唾沫,他能感受到對面的賢王已經非常不悅了,但即便如此,他也要硬着頭皮搏一搏。
這件事若如鬧大,對自己的仕途會有很大發展的。一旦太子爺也知道了這事,定然會認為自己高潔,不畏強權,面對賢王的施壓也堅守律法。那麼,自己陞官或受賞識的機會也就來了。
就是沒鬧得太大,也會讓賢王一籌莫展,到時候他也可以撈些好處。
“確實難辦,畢竟死的人可是從五品的官員。”何文靜表現的頗為無奈。
周玉明理解地點了點頭,又品了口郎官清,然後開口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勞煩何寺卿補文書了。”
陶語琴覺察出不對,於是輕輕攥了下他的手。一般周玉明提出不再需要對方做某些事的時候,就是代表他已經因為對方的行動或語言而極其憤怒了。
“嗯?”何文靜有些懵。
周玉明繼續道:“明日早朝,你奏與太子,言:昨日在大理寺獄,當朝從四品將軍崔鼎被賢王帶走,公然除去枷鎖,行走於市坊之間,形同赦免!請太子降罪。”
何文靜愣了,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
“當著滿朝文武的面,你讓太子爺難辦,我倒要看看,以後你的日子會怎樣?!你不奏也可以,我替你奏!”周玉明猛然一拍長案,抬腿就走。
何文靜大吃一驚,任誰也想不到賢王會有如此舉動,或許這就是皇家的傲氣,絕不肯受一點脅迫。
陶語琴慌忙站起身扯住周玉明,然後立刻對着何文靜喊道:“何寺卿!還不趕緊與賢王行方便!”
何文靜這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他慌忙拽住周玉明的袍角,而後者拽拽頭上的紅綢額帶,微笑道:“何寺卿有何見教?”
“下官這就補辦,還煩請賢王殿下海涵,饒過下官!”何文靜慌了神,太子若是給小鞋穿,誰也受不了。
“補辦什麼?”周玉明輕蔑地問道。
何文靜愣了:“不是您說……”
“我改主意了。”
周玉明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他將頭上的額帶扯下,遞給身旁的陶語琴:“崔鼎的事情你來抹平,你便是隨便找個死囚砍了我也不管,但是,這件事與崔鼎無關,他還是從四品的將軍。你,可明了?”
“明了明了!”何文靜連忙叩首道。這次,他算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周玉明不再理會他,而是拉着陶語琴快步走出食肆。
玉明城,玉明縣,西市
子初?困敦
街上的人流已經有些稀疏了,此刻已是子時,大多數食客和商販已經回家了,不年不節的,客人並沒有那麼多,但還是有一些大店面還開着——他們針對的客人是列國來使、商販。
周玉明牽着陶語琴的左手,飛快地穿梭在人流中。街邊放着幾架大燈架,這也是慶祝曌國大勝而羅列而出的。
“你怕我與何文靜起爭執?”周玉明的臉上看不出喜怒。
“嗯。”陶語琴擋在周玉明身前,伸出手,-將那條一指寬的大紅額帶系在他的額前。
她妙目微移,望着周玉明在燈火映照下的俏臉,為了這張臉的主人,她付出了多少,只有自己知道。
“你還是那麼倔。”
周玉明盯着眼前這個女人,半晌沒說話,只是輕輕將她攬入懷中。
“登徒子。”陶語琴低聲罵道。她想要掙脫周玉明的懷抱,卻發現他的雙臂箍的很緊,憑她的力量根本掙脫不開。
“放開。”陶語琴面色漲紅,恨恨地低聲啐了他一口:“登徒子!趕緊放開!”
周玉明沉默的把她抱的更緊,然後說道:“不放。”
“憑什麼?你是我什麼人?便是姘頭也……”陶語琴抿抿嘴,沒有再說下去,她看見周玉明的臉色已變得鐵青。
箍着她的雙臂緩緩鬆開,陶語琴能感受到對方的動作已經變得僵硬,她勉強笑了笑,拉起周玉明,緩緩開口道:“走吧,回去。”
後者極快地掙脫了她的手,再次將她拉入懷抱:“你想要什麼?次妃?夫人?”
“你能給我什麼?”陶語琴很平靜,她能感受到,周玉明已經很憤怒了,但依然克制着。
周玉明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直到陶語琴拉着他走出西市,他才開口:“我什麼也給不了你。”
他說的是實話,令他難以啟齒的實話,可他必須和陶語琴坦白。周玉明清楚的很,陶語琴在他這裏或許永遠也得不到名分。
這點陶語琴自己也明白。
“跟着你,我也沒想過要什麼。”陶語琴笑的很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