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回、太子爺修起舊軍,西蜀國柴天改玉

第33回、太子爺修起舊軍,西蜀國柴天改玉

那頂向來高高在上的金冠被放在龍案上,明亮的香燭燭火中,男子悄然褪下身上的黃色龍袍,俊朗的臉上滿是淚水……

順德十年,朱明五月十八日

玉明城,玉明縣,西市

亥正?人定?大淵獻

雖然此時已然入夜,可大街上的熱度絲毫不退,反而越發高漲起來。鼓樂喧鬧之聲不絕於耳,香燭脂粉味瀰漫四周。

“滿街羅綺,珠翠耀光。”酒樓上一名的青年哼了句詩,晃了晃腦袋,端起斟滿葡萄酒的酒杯。

樓下的空場中擺着一座朱漆木板搭就的高台,一個蛇腰胡姬爬上高台,擺了個妖嬈姿勢——這是向下面的歌姬們發出挑戰。

今日是玉明的狂歡之夜,舞姬、歌姬都會聚到西市的廣場上來鬥技、挑戰,這等空前盛況,列國沒能與爭。

八國之中,只有曌國的玉明城有這等閑心雅緻。

人群中,盪人心魄的簫聲輕揚而起,一隊中原舞女走進空地,長袖漫舞,她們個個身着朱紅圓領飾雲肩的上衣,腰圍雲紋短裙,帶飾花結,披着兩條窄而長的帛帶,身上滿是沁人肺腑的香氣。

那百名美女有若綻開的花蕾,向四周散開,隨着她們輕盈優美、飄忽若仙的舞姿,窄長的帛帶時而擲起,更襯托出儀態萬千的絕美姿容。

眾人如痴如醉的看着她們曼妙的舞姿,幾乎忘卻了呼吸。那些少女美目流盼,在場每一人均心跳不已,不約而同想到她正在瞧着自己。

如此陣仗的盛舞,蛇妖胡姬自然難以招架,她極快地爬下高台,準備讓賢。

這時,高台的右側突然傳來一陣鼓聲,一名西域風情濃郁的歌姬被四名力士用香桌抬着,朝高台這邊殺了過來。

樓上的青年輕笑一聲,晃晃頭上的紫金冠,將食指放在唇上,眯起雙目,仔細觀看。這裏視野最好,可以看到很遠,且能看見斗舞高台的全貌。

一個穿黑衣的漢子從人群中拚命地擠過來,噔噔噔,幾步上了酒樓,目光閃爍,在人堆里尋了半晌,才走到青年身旁。

“見過賢王爺。”漢子對着青年單膝跪地。

青年眉頭一皺,從一旁桌上的銀碗中捏了段炸番椒,放進嘴裏——這是從海外傳來的稀罕玩意,用熱油並胡麻炸了,酥脆香辣。當下玉明正時興這東西,不少高官大人都嗜愛食之。

“有話說。”青年嚼着炸番椒。

那漢子湊到周玉明耳邊,輕語幾句,隨後,周玉明臉色大變。

半個時辰前,在皇宮的偏殿裏,經歷了生擒之辱的菁帝咬舌自盡了。照理說,就是把舌頭咬掉了人也死不了,除非咬住舌根,才能致死。

而這種死法,從咬斷舌頭開始,要經歷的痛苦絕非是常人能想像的。

除非將舌頭充分吐出口外,否則牙齒根本無法咬到自己的舌根!菁帝對着看守他的太監、宮女伸出長長的舌頭,等於是向對方申明“我要咬舌自盡了”,可這些人竟然眼睜睜看着菁帝死了。

這背後的問道,讓周玉明不得不細想。

菁帝的死,將大大打亂曌帝以及太子、百官的計劃,甚至對列國都有很大的影響。菁帝活着,曌國可以憑藉他來對菁施加壓力,甚至是發號施令,而菁帝一死,菁國可能會曌用兵,且,列國的局勢會更亂。

周玉明抿了口酒,菁帝死,對他的影響可謂極大。菁帝不死,或許溫訣安還會對自己有那麼一絲情誼,可眼下菁帝死了,溫訣安肯定對自己恨之入骨。

發“寢汝皮,食汝肉”這等毒誓都是有可能的。

不過這似乎對周玉明也沒有太大影響,他平復了下心情,一歪頭,問道:“我二哥怎麼說?”

他邊問邊拔出蹀躞帶上的象牙柄龍紋短刀,從身旁的用銀盤盛着的羊腿上切下一片羊肉,送進口中。

那漢子一低頭,輕聲回道:“滎王說,眼下此事已稟報皇上,皇上現在召太子殿下、滎王、司馬先生,並牛將軍、昭國公等一班文武大臣進宮議事。”

“沒叫我?”周玉明輕輕放下酒杯,紫金冠上的珍珠一陣晃動。

“皇旨中沒有,不過太子殿下和滎王商量過,說您最好還是去一趟。”

周玉明微微點點頭,收回銀盤中的短刀,掛回到蹀躞帶上,撣撣衣角,快步奔下樓去。

而皇宮之中的文武殿內,氣氛已經降到了冰點。

曌帝臉色陰沉,坐在龍案前,太子穿着件四團龍袍,站在最前面。

司馬山、牛鴻哲、李桂國連同滎王、汪白等人站在後面,蕭川、徐勇信身着銀白圓領袍,一左一右側立在曌帝身後,還有些太監宮女,齊齊跪在太子腳邊,抖若篩糠。

菁帝之死疑點重重,太子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便下令封宮,而且將任侍候、看守菁帝之職的太監宮女捉了起來,以防走漏風聲。

可即便如此,風怕是也會透了牆。

皇宮中大體上光宮女就三千多人。皇宮的禁軍、侍衛也大約應該在三千人左右,這還沒算上守宮門和巡邏的宣威軍,再加上宦官等人,宮中人數怎麼也得在萬人以上。

這麼多人,其中一個走了風,局面就會大變。

太子的額頭上滲出些細汗,右手緊緊攥着袖口,身後的眾人也都低頭不語。曌帝自從知曉菁帝自盡了以後,便召眾人來議事,可已經過了一柱香,曌帝依舊一言不發。

“皇上……”牛鴻哲試探着說道。

咳。

曌帝輕咳一聲,伸手從桌上的金盤中取出一塊透花糍,望着那呈半透明狀的糍糕糕體,曌帝咬了一口,於是,糕中的靈沙臛的芙蓉花型變的不完整了。

“審。”曌帝開口了。

一向機靈的滎王立即拔出腰間的障刀,一把薅起人堆里的一個圓臉宮女,大喝道:“是哪個當差!那麼長個舌頭伸出來你們看不見!”

宮女嚇的涕淚橫流,口中只嚷:“實在不知啊!”

滎王懶得跟她啰唆,一刀剁在宮女頭旁的香爐上,連髮髻上的簪子都砍掉半邊。那名宮女驚呼一聲,腦袋一歪——竟被嚇暈過去。

“來,你說說。”滎王從人堆里揪出一名小太監,在他眼前晃晃障刀,刀鋒抵到那太監的咽喉處。

“實在不知道啊!我們都沒注意他伸了舌頭,當時他已經睡下了,我們沒仔細看啊!”那小太監胡亂揮着手,胯下一熱,褲子突然變得熱乎乎、濕漉漉的——居然被嚇尿了。

滎王一皺眉,右手一揮,將手中的障刀收回刀鞘,然後把目光投向曌帝。

曌帝此刻剛剛為自己倒了盅茶,他端起茶碗輕抿一口,將茶碗遞給身後的蕭川:“讓潯州換茶吧。”

蕭川接過茶碗,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他吹吹茶碗口冒出的熱氣,品了一口,道:“有些苦了。”

然後他把茶碗放下,坐在曌帝身旁。

與此同時,徐勇信“唰”地從腰間拔出雁翎刀,一刀劈去。

寒光一閃,剛才回話的太監身首分離,帶着三山帽的人頭飛出老遠。鮮血噴濺的同時,大殿內宮女、太監的尖叫聲也響起來了。

一側的曌帝面容依舊,甚至眼皮都沒有眨一下,他再次倒了碗茶。

“不說實話,他就是下場。”

徐勇信駭人的聲音響起,嚇的宮女、太監們低下頭,身軀抖的更厲害了。

曌帝眯眯眼,看向跟前的太子,後者頭上的細汗已經消失,正在揣着手看徐勇信。曌帝一翻眼白,拍了拍身旁的蕭川。

蕭川撇撇嘴,慢吞吞地站起,同時抽出腰間的七星劍。徐勇信看了眼蕭川,再次對着跪地的太監宮女們大喝道:“說!”

隨着他的大喊,那些太監宮女們的身體再次顫抖,如波浪般抖動。

“說吧。劉公。”

一道略帶慵懶的聲音突然在太子等人的腦後響起,他們睜大眼睛,回過頭去。

蕭川和汪白一左一右的架着一名老者,蕭川的那把七星劍甚至快要劃破老人褶皺的皮膚。這老人叫劉增祿,時任內閣大學士,同時兼任曌史、順德字典的主編撰。

太子的眼神里滿是驚訝,其他文武大臣也面布不解之色。

“劉公,藏的真深啊。”汪白狠命捏着劉增祿的下巴,防止他咬舌自盡,或者是往嘴裏塞毒藥。

蕭川一手扯着劉增祿的胳膊,一手將七星劍倒提着頂在劉增祿脖子上:“劉公,你給了掌班太監多少銀子啊?”話音剛落,人堆里的一個太監突然站起身,像風一般的朝大殿外奔去。

“斬!”汪白大喊一聲。

隨着徐勇信手中的雁翎刀脫手,殿那頭立刻響起肉體砸地的聲音——卻才要跑的太監被刀尖貫穿身體,倒地身亡。

到了這時候,大殿上的所有人都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殺了我。”劉增祿滿臉都是頹然。

“不不不。”蕭川搖搖手指,面帶譏諷之色,冷笑道:“我們可不能讓你這麼死了,滎王會好好審問你的。你就是不吐口也沒關係,最起碼……”

蕭川的臉突然逼近到劉增祿面前:“在死之前,你可以體驗一下什麼叫生不如死。”

劉增祿發起抖來,滎王審訊的手法可是恐怖至極。他是玉明城中所有暗樁、密探永恆的噩夢,他周玉立的三字之名,甚至可止小兒夜啼。這個名字,有時候比他發明的各種嚴刑還有效果。

劉增祿的嘴唇開始發抖,因為他看見了滎王正朝自己緩緩逼近。

“我來告訴你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滎王玩着障刀:“從最簡單的開始,我會為你準備一隻麻袋,把你剝光了扔進去。麻袋裏有十隻餓瘋了的碩鼠,它們會一點點的啃咬你的身體,先是皮肉,然後是筋腱和骨頭,最好是肝臟和腸子——此刑喚作十鼠噬。”

滎王說得津津有味,描摹細節,彷彿親身見到一般。他也確實見到過不少,玉明城中被捉的各國密探、暗樁,哪個沒受過他的酷刑?恐怖如斯,說的就是他。

滎王繼續道:“不過現在我沒有那麼多的耐心,所以會換一種方法,叫蟲嚙。”

“我會在你的身體上開幾道口子,等待它流出足夠多的鮮血,然後再在傷口上放上各種蟲子,尤其是水蛭。”

“它會拚命地往你的傷口中鑽,分離你的皮肉,進入肌腱,而其他的蟲子也會跟着它,輕輕嚙開你完好的皮膚,然後鑽進去,在皮下撕咬你的血肉。我相信,就算是天下最剛強的人,也撐不過半個時辰。”

然後滎王突然呵呵笑了起來,而且笑得還很得意:“劉公以為,您能熬過一柱香嗎?”

看着滎王的笑,劉增祿只覺一股涼氣從腳心升到頭頂,原本古銅色的皮膚更不見血色。

滎王咧開嘴笑着,語調森森:“你不必懷疑效果,我可以告訴你,你在我的手中,能撐過一分便是豪傑。”

“殺了我。”劉增祿重複着這一句。

滎王一眯眼,反拿着障刀,將劉增祿的衣袖卷到胳膊以上:“算了,您也是前朝的老臣,還是讓您享受一下前朝的鑄肉錢吧。”

劉增祿一陣顫抖,鑄肉錢源於突厥,因為旋下來的肉如銅錢一般大小。旋在人體上,不會致命,但卻極痛,只需鑄上幾枚肉錢,再堅強的人也什麼都會招。

滎王把刀刃貼向劉增祿的胳膊。鐵器冰涼的觸感,讓他的肌膚一哆嗦。

滎王咧嘴笑着,故意緩緩推刃,像是在羊腿上旋肉片一樣,平平地在手臂上削下一片帶血的圓皮肉來。隨着刀刃把皮肉旋下,劉增祿發出殺豬般的慘叫聲。

“說吧,劉公。”

滎王又勸了一遍,“你是扛不住的。”說完,他將帶血的刀刃在劉增祿的衣襟上抹了抹,再次伸刀。

“我招!”

劉增祿喘息着,目光閃爍,又重複了一遍:“我招。”

曌帝抬起頭,神情平淡,但眼中射出一道精光……

順德十年,朱明五月十九日

玉明縣,皇宮,太子宮

巳?大荒落?隅中

太子宮中的庭院內花卉周環,庭院正中種着棵大樹,增添了小片樹蔭,院內靜悄悄的,鳥叫聲顯得格外響亮。

周玉明一襲青色團龍袍,靜立在庭院正中。對面,太子斜靠在青竹椅上,身旁立着只長羽丹哥;滎王端坐在檀木凳上,腳下躺着條短毛細犬。

菁帝死去的消息已經被嚴加封鎖,但恐怕仍瞞不了多久。

常言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個消息遲早會被傳出去,到那時,玉明城便會人口驟增——各國將派出大量密探來玉明打探消息,當然,與此同時菁國的訣安城也不可能消停。

這些密探會聯繫城中的暗樁,拼了命地挖出更多信息,以便讓自己的國君將局勢看的更清楚些。

對於眼下的局勢,太子想出了一個能夠勉強斡旋的招數。

“紫雲尉。”

太子嘴唇一動。

這是個獨特的組織,是大曌軍政搜集情報的機構,前身為曌帝開國時設立的“鸞吾司”,后改稱“親軍府”,但在五年前便被廢除。

五年,那些人死的死,散的散,早就聚不到一起了。於是,太子便下令,於“四威軍”中抽調精銳士兵,以便重組紫雲尉。

這是一步險棋,“四威軍”中的士兵徒有其勇,若是讓他們來掌管紫雲尉,怕是並不能有效的捉拿密探。

因此,對待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紫雲尉的首領至關重要。

太子思來想去,最終叫來了周玉明。他自信這個六弟能夠擔當此任。

“文威軍、武威軍共調來了五百人,宣威軍要擔當守備京城之任,不可輕動。”太子目光一閃,伸手摸了摸身旁的丹哥:“突威軍在邊備戰,也沒法調兵。”

“原本我們想讓另一個人來擔此重任的,此人叫薛平貴。”

滎王腳下蜷着的細犬突然站起來,緩緩走到樹蔭下。聽見“薛平貴”這個名字,周玉明腦中頓時劃過一道閃電。

“薛平貴。”他不禁驚訝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這個人就是一個傳奇。

七年前,霧山腳下,曌軍與來犯的三萬不支騎兵展開了對峙,作為從小便以騎射為生的草原騎兵,從未將中原騎兵放在眼裏。幾十名將領搶先從陣中策馬而出,沖向曌軍的陣營。

正當不支將領們耀武揚威之時,從曌軍陣中衝出一名老將,向他們飛馳而來。這位老將軍叫薛平貴,大曌最優秀的弓手之一,不支將領們更無法想像,薛平貴會給他們帶來怎樣的震懾。

那次交鋒,以不支將領組成的戰隊與曌軍老將薛平貴的距離越來越近,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就在短短几個彈指間,衝鋒中的不支人僅僅聽到三聲弓弦響,已有三人落馬。

神一樣的箭法,無法逃避的死亡,不支人瞬間被擊潰了。

將領們帶着軍隊倉皇而逃,曌軍將士乘勝追擊,平定了這場叛亂。三箭定霧山,以一己之力憑藉弓箭的威力,成為一場戰役取勝的關鍵,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神話。

周玉明有些愣了,一旁的太子開口道:“他老了,雖然無法帶兵,不過為你出謀劃策還是可以的——別忘了,大理寺有一年的時間可是由他主管。”

周玉明默默地點了點頭。

滎王喝了口茶:“靠西市的劉公府歸為紫雲尉的辦公地點,劉公,哼——他明天就要殺頭了。”

太子站起身,臉色暗淡,他還有一大堆事務要處理。菁帝之死還未完,劉增祿的背後勢力也很讓人頭疼,畢竟……誰能想到菁國出了個弒父之女呢。

太子面帶苦笑:“六弟,這回……辛苦你了。”

“喳——”一隻麻雀張開雙翅,挫身朝天空中箭也似的飛去了……

午正?日正

皇宮,文武殿

大殿內,到處金碧輝煌,一張碩大的檀木龍床上,曌帝倚在綉着金龍的靠枕上,半閉着龍目,靜靜地想着心事。

一襲紅袍的季王入內,看着曌帝的神色,小心翼翼還未及開口,龍床上的曌帝龍目微睜:“回來了?”

“是!”季王立即稱是,“六弟已經到了劉府——不,是紫雲府衙。”

“都說什麼了啊?”曌帝轉轉身子,以便自己能看見季王的臉。

季王抿抿嘴,回道:“太子爺事務繁忙,桌上的摺子都堆成山了,跟六弟沒說什麼,只是簡單的宣佈任命,二哥也就只說了一句。”

他卻才正為自己的寶馬洗刷脊背,曌帝一道聖旨下來,他就得到太子宮內爬牆頭偷聽。對於曌帝這次沒由來的旨意,季王很是不解。

“沒說明白。”曌帝眯縫起眼:“你藏了私心。”

季王一愣,旋即笑道:“周家的人要是沒有私心,該有什麼心呢?”

曌帝看向季王,語調悠揚:“朕聽說……太子爺可是大肆籠絡權臣、收買各州、縣、府的地方官,就差在腦門上寫着'要做皇帝'的四個大字了……”

“絕無此事。”季王斬釘截鐵。

“哦。是嘛。”曌帝眯了眯眼,語重心長道:“不是不爭,而是天下莫能與之爭。”

季王一愣,然後立即領悟了曌帝的意思。之前讓他去偷聽連同剛才的問話,全是試探——老爺子是認準了太子,以後的皇帝,必定是周玉喆。

曌帝歪着身子斜靠在綉枕上,端起雪飲子啜了一口,懶洋洋地說:“你,朕自然是放心的,好好輔佐你大哥。”曌帝偏着臉,讓季王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去告訴你二哥,沒事多到紫雲府衙轉轉去。”曌帝對跪在地上的季王擺擺手:“退下吧。”

季王的眼皮跳了一下,回了一聲,匆匆告退。曌帝看了眼他離去的背影,拿手指揉揉太陽穴:“蕭川,滾進來!”

“是。”

門外的蕭川立即應了一聲,然後嬉皮笑臉地走進來,對着曌帝唱個喏:“皇上有何吩咐?”

“過幾日,你到紫雲府衙多走動走動。”

曌帝知道蕭川時常慵懶,便解釋道:“賢王在這方面怕是經驗不足,雖然有薛平貴坐鎮,但他年歲已高,怕是會有睏倦之時。你去,朕放心。”

蕭川想了想,回了聲“領旨”,便蹲到曌帝身旁,為他斟茶。

未初?日中而昃?協洽

玉明城,玉明縣,紫雲府衙

劉府的庭院極其寬廣,周圍栽着青松矮柳和奇花異草,甚至還在花壇中擺了幾塊價值連城的洞庭石。

庭院的正中放着一把藤椅,此刻周玉明正端坐其上。他伸手從手中的銀盅里捏出一段炸番椒,看看那暗紅的番椒,他想也不想地放進口中。

對面,站着三列彪形大漢,他們身穿紫袍,外罩鐵甲,唯一不同的是,最前兩列的漢子身上的紫袍綉了祥雲——他們都是四品武官,奉太子令,入紫雲尉。

“諸位,開動吧。”周玉明嚼着炸番椒,嘴角勾起:“三日,我要玉明城內的密探十去其九。”

對面的眾人一愣,這可是個大工程,玉明城內的密探少說也有上千,其背後勢力盤根錯節,甚至有些與當朝大人是好友——這也是玉明密探泛濫的緣故。

不過好在,玉明的密探雖多,但滲透不到皇宮中去。這是唯一能慶幸的一點。

“不管他背後的人是誰,只要確認是密探,立即帶來。持刃反抗的、擾亂玉明的,殺無赦。”周玉明似乎看出他們心中的疑慮,開口道:“非常時期,模稜兩可的就囚在大理寺。”

他的眼中閃過一道寒光:“今日亥時,我要見賊三十。”

“領命!”對面的眾人唱聲喏,快步衝出府衙。

周玉明從銀盅里捏出兩段炸番椒,將其放在陽光下一照,更顯得番椒暗紅,“天佑我曌,度過難關。”他將炸番椒送進口中,聽着口中咔咔的脆響,心中才稍稍安定下來。

“報——”

一名白馬衝進庭院,對着周玉明唱個喏,遞過一張黃絹:“太子旨。”

周玉明眉頭微皺,他才剛剛到了紫雲府衙,怎麼又來了旨意?帶着疑惑,他接過黃絹掃了幾眼,古銅色的臉上浮現出為難神色:“多事之秋啊。”

黃絹上寫了十四個字:西蜀帝昨夜自戕,其弟子時登基。

昨夜

順德十年,朱明五月十八日

西蜀土,西蜀皇城

吾鉊城,吾鉊縣,皇宮

亥末?大淵獻

夜幕高舉,皇宮通往外處的大門緩緩關上。錯落有致的殿群中央坐落着一座厚重而肅穆的大殿,沉鬱的殿影帶來陣陣壓迫感,其上的紅磚綠瓦無一不被渲染成墨。

距離三座小殿之外,有一帶有異域風格的宮殿,其上並無珠光玉華,大異於西蜀風格,檐角蜿蜒而無棱,似一怪蛇昂頭舞動……

“皇上不可啊——”

薛無戾跪倒在地,面色蒼白,看着西蜀帝緩緩褪去身上的龍袍,他卻無能為力。他能做的,只有眼中噙淚,心中滴血。

“朕意已決!”西蜀帝看了眼薛無戾額頭上的血跡,嘴唇顫抖:“薛愛卿,擬詔吧。”

薛無戾愣了一下,然後重重的在地上磕了一個頭,哭道:“臣,領旨!”

西蜀帝看了眼身旁的兩個太監:“為朕更衣。”兩個太監一臉哭喪:“領旨。”薛無戾拿着一根狼毫,慌張地鋪開黃絹,等待西蜀帝開口。

“朕,自登基十七年,薄德匪躬,上干天怒,然皆朕誤事頗大,致逆賊直逼京師。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自去冠冕,以墨污面。

西蜀帝的聲音很凄慘,全無往日的激昂,他眨眨眼,又道:“君王死社稷,朕要死在這大殿上。”

薛無戾將手中的毛筆一擲,然後低頭在地上重重的猛磕三下:“臣!恭送聖上!”

順德十年,五月十九日凌晨,天將曙明,西蜀帝登上龍案,在一根朱梁下自縊身亡,時年三十歲。

子初一刻,西蜀帝自戕的消息傳出。諸臣驚聞這一變故,大學士范景汶及其妻妾,戶部尚書倪元祿與他的一家十三口人全部自焚而死。

另,御史王章,御史陳良謨與其妾時氏,御史陳純德、趙饌,太僕寺丞申佳允,吏部員外許直,兵部郎中成德並母張氏、妻張氏及子,兵部員外金鉉並母章氏、妾王氏及弟錝,光祿寺署丞於騰蛟並妻,新樂侯劉文炳並祖母與弟,左都督文耀及妹、子孫男女共十六人,駙馬鞏永固並樂安公主及子女五人,全部自戕。

等到了子正,大殿上已然亂成一鍋粥了。百官都不約而同地來到了議事殿,憂心忡忡地詢問他人意見。甚至,有些小官已經偷偷買通了守門士兵,早已溜之大吉。

在這個時候,“忠誠”二字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皇帝都死了,他們應該效忠於誰?

夜,很深。

月亮越升越高,穿過一縷一縷的微雲,穿過那略閃爍的星光。顯得格外詭異,寂靜中似乎又有讓人恐懼的力量。

“你說這可這麼辦啊!”

“禍事啊!禍事!”

大臣們口中嘀咕着“多事之秋”,慌亂的、七嘴八舌的爭吵着,更有甚者,居然躺在大殿上撒潑打滾地大哭。

在一片混亂中,劉無為顯得格外鎮定,他走到階前,看了眼混亂的人群,大喝道:“列位大人!”

人群突然安靜下來,大家將目光投向劉無為,後者微微點了點頭,把目光投向側立在下首的薛無戾。

薛無戾大聲宣讀:“奉先帝遺旨,命胡靈王柳工仁繼位,穩定朝堂,以寬民心。另,各地需嚴守防務,不得與南趙軍隊私自交戰。”

立胡靈王為皇上是為了穩固西蜀國本。

不得輕易與南趙交戰,是為了扭轉危局,穩定乾坤。

階前沉默的胡靈王一愣,然後就被群臣擁簇到了龍椅之上,正在他還稀里糊塗的、不明所以的時候,一件黃袍已被按在他的肩膀上。

“皇位已定!天下可安!”劉無為大聲道。

當胡靈王反應過來的時候,階下的群臣已經開始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了。

“你們……你們……”胡靈王語無倫次,然後叫道:“你們害苦了朕啊!”

聽到這兒,一旁的劉無為皺起了眉頭,看了眼胡靈王。

這個人,嘴上說著“害苦了他”,可已經將“我”改成了“朕”,內心的貪慾不可謂不大。但眼下之計,只要讓他來坐一陣子皇帝了。

雖然只是權宜之計。

劉無為舒開眉,對着新帝行禮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今皇位已定,天下可安——這是喜事。”

坐在龍椅上的新帝突然咧嘴笑了:“這天下還是柳家的天下。在西蜀,除了姓柳的,一切都可以推倒重來,都姓柳,誰當皇帝還不都一樣?”

新帝收起笑,盯着階下的群臣,輕聲道:“只要皇帝還姓柳,列國就翻不了天。”

劉無為嘴角一抽,內心悔意大增。眼前的這個新帝,怕是早就蓄謀已久了。

“啟稟陛下,天象示警,若是再不北遷,西蜀就要沒啦。”階下,一名綠袍小官叩首道。

新帝一笑,乜了眼身旁的劉無為:“天下大事,難道都要聽天象的嗎?”

他站起身,緩緩踱步,望着階下的百官開口道:“天意可以改變,天象也會不準。爾等要做的——就是備戰。”

新帝眼中寒光一凜,對着剛才講話的小官大喝道:“主張北遷者,殺無赦!來人!把他拖下去砍了!”

那名小官慌了神,大叫“請皇上寬恕”。可誰又去管他呢?他只不過是主張北遷者扔出的一塊試金石,沒了就沒了。於是,眾人任由兩名禁軍將他拖了下去。

“諸位愛卿退下去吧。”

新帝拾起龍案上的一本奏摺,打開翻看:“劉愛卿累了,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臣不累。”劉無為立即回道。

“朕說你累了……”新帝看向劉無為,目光之中儘是殺意,“你就是累了。”

“去吧,以後這政務的事兒,有朕和內閣,就不勞煩劉愛卿傷神了。”新帝盯着奏摺,目不斜視。

劉無為眼角一抽,不在講話,只是大步走出殿外。新帝看看他的背影,嘴角浮現出一抹笑意……

夜色如水,沁涼入體。藉著淡淡月光,那漢白玉石雕就的鴟吻巨獸彷彿扭動着身軀要騰飛似的,宮殿門口的兩個石獅子靜默無語,定定地看着來往的宮女太監,如果駐足細聽,彷彿還有什麼低聲的嗚咽,訴說著這皇宮不為人知的舊事。

劉無為走出宮殿,回頭看看那金色的飛檐,“柴天改玉,柴天改玉啊。”

或許西蜀真的不需要自己了。

劉無為嘆了口氣,快走幾步,打算離開皇宮,而就在這時,眼前閃過一道人影。

“劉大人,莫要傷神啊。”

一個圓臉官員立在他的面前,對他唱個大喏。

劉無為定睛一看,卻發現此人面生,思索了片刻也毫無印象,似乎,西蜀朝中就沒有這麼一個人。他有些疑惑,正要開口詢問,而對面的圓臉官員卻率先開口了。

“大人,您位高權重,深受大行皇帝器重,這新帝……怕是不能容你吧?”

劉無為一愣眯縫起眼,厲聲問道:“你是何人?”

圓臉官員沒有理會他的問題,而是自顧自的講:“大人的殺身之禍就快到了,怎麼還有心思關心下官呢?大人難不成還以為,那龍椅之上的,還是大行皇帝吧?物是人非了啊,大人也該朝前看看了。”

圓臉官員這番話可是說到了劉無為心坎里,新帝畢竟不是大行皇帝,自己又位高權重,難免對新帝展現出掣肘的局勢——這個新帝可不像大行皇帝那樣心軟。

他一個舊臣,又對新帝造成威脅……自己怕不是真的要大禍臨頭了。

劉無為抬頭盯住面前的圓臉官員,看着那張人畜無害的笑臉,劉無為開口問道:“你想說什麼?”

“真不愧是當朝首輔大人,果然是聰慧異常,一下子就明白了下官的意思。”圓臉官員先拍了個馬屁,然後對劉無為沉聲道:“大人,可有意來曌……”

劉無為心中一震,然後驚訝地看向面前的圓臉官員。

“南趙大軍壓境,非一人能阻之。況且器重您的先帝已經自戕了,南趙莽夫眼看就要殺到吾鉊城了,可吾鉊城內的佈防仍然無比鬆懈……難不成大人仍對這腐敗的朝廷抱有信心?”

圓臉官員滔滔不絕,字字誅心,把劉無為說的啞口無言。局面確實是這樣的,西蜀的朝廷已經爛得無藥可救,唯一讓他留戀的,怕也就是故土了。

正當劉無為思考的時候,圓臉官員再次拋出言語蜜餞:“大人現在所為羈絆的不過是大行皇帝的知遇之恩還有故土難離,可大人在朝十餘載,報過了,而故土難離,大人也可放心,我曌在十年之內,必然將天下一統。”

“大人若想棄暗投明,赴我大曌,我皇必然大悅。大人來曌,定能擔當內閣之重任,我曌會按國士禮相迎……”

“可眼下吾鉊城……”隨着圓臉官員的言語蜜餞拋出,劉無為被說動了,但他還是有些猶豫。曌國雖好,但眼下吾鉊城戒嚴,他又有一大家子家小,想出城,與登天無異。

圓臉官員似乎看穿了劉無為的小心思,他立即開口道:“大人不必焦躁,大人的家小雖多,但吾鉊城也並非出不去了——把守西門的守將、兵卒,下官都已經打點好了,就等大人給話,他好開城送大人出城。”

“你就不怕我告發你?”劉無為眼中滿是狐疑。

“大人不會。”圓臉官員十分鎮定,他撣撣袍角,淡然道:“大人若是有那個心思,就不會聽下官講這麼多。”

劉無為大為震驚,眼前的這個人,年齡不過二十四五,卻生了個伶俐腦袋,說話句句有理,完全沒有多餘的廢話。這樣的人,對他的敵人來說,極其可怕。

劉無為肅然起敬,躬身道:“敢問先生大名?”

眼前的圓臉官員咧嘴一笑,更顯得他臉上多了些稚氣。

“李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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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德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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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回、太子爺修起舊軍,西蜀國柴天改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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