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第 12 章

無涯山的一位長老陪同李青衡一起過來的,他沒想到剛走過來就看到這一幕,雖然說謝慈沒有深厚的身份背景,可畢竟是李青衡親自送來的,讓李青衡一來就看這個,多少是有失他們無涯山的身份了。

長老知道弟子們經常打打鬧鬧,他們不會把這些小事放在心上,只擔心李青衡第一次看到可能不會高興,長老想了想,開口說:“他們師兄弟們開玩笑呢。”

李青衡嗯了一聲,那表情無甚變化,他身後的赫連錚的眉頭倒是立刻皺起來,哪有這麼開玩笑的?那明顯就是在耍着謝慈玩!

赫連錚壓下心裏不斷湧出的火氣,而遠處那些弟子們並沒有就此收手,有人趁着瘋鬧的機會把謝慈撞進雪堆里,那些個和他同齡但是比他高出不少的弟子們紛紛湊了過來,往他身上丟雪球,不久就把他整個人給埋進雪裏。

日光昏沉,風雪肆虐,模糊的光影在皚皚雪地上游移,像是一群猙獰怪物,謝慈努力想要從雪堆里爬出來,卻又一次次被推倒。

赫連錚看到這裏,徹底忍不了了,關係好的師兄弟間不是不可以這樣打鬧,可那些弟子對謝慈明顯沒有多少善意,而且謝慈腿腳不好,不能受寒,這下回去不知道要吃多少苦頭。

他轉過頭對那長老皮笑肉不笑道:“這也是在開玩笑嗎?”

被一個小輩這樣質問,長老也有些尷尬,他咳了一聲,向李青衡解釋說:“這樣的事我見得多了,孩子們只是玩鬧罷了,他們有些小矛盾,我們這些做師父的貿然插手,反而會把事情鬧大了,這樣不好。”

長老倒不是故意偏袒其他的弟子,只是在他眼中,他真覺得這些算不上是大事,無涯山上的弟子有一大半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剩下的那些家裏也不富裕,他們每日練武對打受傷都是常事,要是每一樁都管,他們這些做長老做師父的都要累死。

李青衡站在那裏,沒有應聲。

長老從李青衡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不知他心中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想法,他又笑道:“而且這都是些孩子,毛都沒張齊呢,再過分又能過分到哪裏去?有什麼事他們過兩天就忘了,長大了都是好兄弟。”

赫連錚覺得掌門這話說的實在好笑,少年時都這樣殘害同門,沒有半分情誼,長大了還做什麼好兄弟?做夢呢吧!

長老有些話礙於李青衡的面子還沒說出來,就有些事情是一個巴掌拍不響,謝慈在裏面也不是一點錯都沒有的。

前段時間謝慈總是喊自己腿疼,他們找過好幾個大夫為他瞧過,大夫說那是從前留下的病根,每逢陰天雨天都要疼上一陣,那是沒辦法的事了。

而謝慈在晴天也喊自己腿疼,大夫檢查不出其他的毛病,長老親自去詢問,幾句話下來他就知道謝慈是在說謊。

這孩子是實在是太嬌貴了,一點苦一點累都受不了,在無涯山這麼久,到現在連一套拳法都沒學好,若是平日裏不小心碰到哪裏,那更不得了,他接下來幾天都不會來上課。

長老覺得謝慈這小孩有時候確實挺氣人的,也不怪有些弟子看不上他。

一個人針對他,可能是那個人的問題,那麼多弟子都不喜歡他,這小孩也該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了。

謝慈倒在地上,他的呼吸間全是冰雪的氣息,他伸出一小截舌頭舔了一口身下的雪,甜甜的,像白糖一樣。他閉上眼睛,身體暖融融的,好像正跟着積雪一起融化,他恍惚間好像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一片漆黑,四周始終縈繞了一股奇異的香氣,有人在他耳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他說了什麼,謝慈想豎起耳朵認真去聽,那聲音縹緲,很快又與其他的聲音交雜在一起,忽遠忽近,他努力了許久也沒能聽清他到底在說什麼。

“又裝死?”搶了謝慈棉衣的小師弟在他小腿上輕輕踹了一下,往日他們這麼做的時候,謝慈都會特別誇張地喊疼。

可現在他依舊是一動不動。

小師弟被嚇到,他雖然常常跟着師兄們一起戲耍謝慈,但畢竟年紀不大,心性還不夠穩定,怕鬧出人命來,他身後的師兄鎮定道:“這次裝的還挺像”,然後上前也踢了一腳。

赫連錚看不下去,他拔腿向那群孩子跑去,十分粗暴地擠過人群,蹲下身將謝慈從雪堆里扒了出來抱在懷裏,他拂去他臉上的雪,拍拍他蒼白的小臉。

謝慈仍是沒有醒來,他嘴唇微張,泛着青紫,已然昏死過去。

赫連錚抱起他,環顧這一圈的弟子,冷笑一聲,便抬步向李青衡走去。

長老見赫連錚抱着謝慈過來,瞬間意識到事情可能是鬧大了,趕緊帶着他們往內室走去,又派了弟子叫大夫過來。

謝慈這一昏就昏了一天一夜,期間好幾個大夫給他診過脈,討論了許久也沒說出他到底是什麼毛病。

第二天傍晚的時候,他終於醒了,看到守在床邊的赫連錚,呆了很久,以為自己還是在夢裏。

李青衡推門從外面進來,謝慈正躺在床上抽抽搭搭喊疼,赫連錚在旁邊手忙腳亂地照顧他,問他哪裏疼,他哼哼唧唧了一會兒,說全身疼。

謝慈這次是真的疼,師姐們給他帶來他平日最愛吃的杏仁糖,他也怏怏的,沒什麼精神,只在聽說那些欺負他的弟子被師父狠狠罰了一頓的時候,臉上才見到一點笑意,不過那笑轉眼就看不見了,五官都要皺成一團。聽到推門聲,他抬頭瞪大眼睛看向門口的李青衡,眼睛矇著一層水霧,好像一眨眼,就會有淚珠從他的眸子裏掉落下來。

李青衡走到床邊,右手搭在謝慈的腕間,他懂些醫術,可惜不算精通,看不出謝慈是個什麼病症。

無涯山的長老認為謝慈很可能是裝出來的,但看到李青衡是這個態度,這些話不好說出來。

李青衡不打算把謝慈留在無涯山上,無涯山上的長老掌門自知理虧,無顏挽留。

李青衡垂眸看着謝慈雪白的小臉,他那烏黑的瞳仁滴溜溜地轉個不停,也不知道他的小腦袋瓜里都在想些什麼。

之後又該把他送去哪裏?

不過眼下得找人瞧瞧他這到底是怎麼了。

翌日一早,李青衡帶上謝慈離開無涯山,前往萬珍谷去。

修真界中稍有名氣的醫修十之八九都出自萬珍谷,萬珍谷的谷主慕容華更是醫術超絕,活死人肉白骨不在話下,他在幾年前欠了李青衡一份不小的人情,今日李青衡帶了個孩子過來請他出手,他自然不會拒絕。

慕容華在多年前就已有了分神境的修為,整個人看起來三十多歲的模樣,卻是留着一把近二尺的長髯。

萬珍谷內各種奇花異草爭奇鬥豔,長相奇怪的小動物們在綠地花叢間玩耍嬉鬧,一支鵝黃色的花從窗外探了進來。屋內瀰漫著湯藥的苦意,慕容華一身雪白長衣坐在木凳上,為謝慈診過脈,他放下手,轉頭打量了李青衡好一會兒,才開口問他:“這孩子你是在哪兒撿的?”

李青衡聽出慕容華的語氣奇怪,問他:“怎麼了?”

慕容華回頭又看了謝慈一眼,欲言又止,最後他起身道:“這事我們出去說吧。”

床上的謝慈眨了眨眼睛,有什麼話不能當著他的面說嗎?要知道每當話本里的人被診出不治之症,那些大夫總會跟親屬這樣說,難不成自己是要死了?那好快哦,他還沒吃到赫連錚說的像松鼠一樣的魚,也沒看到鐘山之北花開滿城的盛景,這人世間的極樂他大都沒有享受過。

李青衡隨慕容華走到院中的樹下,雖是寒冬,萬珍谷內仍有綠意蔥蘢,茂盛樹蔭遮蔽了小半個院子,微風拂過,枝頭飄下半黃的葉子,慕容華嘆了一聲,問他:“這孩子從前是做什麼的?”

李青衡將謝慈的來歷簡略地同慕容華說了一遍,慕容華聽後點頭嘆道:“果然如此,這孩子是被人餵了葯了。”

慕容華少年時期也曾遊歷大江南北,見識過許多奇難雜症,那些個風月場所常常會逼迫手裏的美人吃下這類葯,可以延緩生長,皮膚保持白嫩,骨頭酥軟,能讓容易逝去的青春更長久的停留在他們的身上,然而也會讓他們的壽命縮短到正常人的三分之一,甚至更短。

謝慈如果一直服用這些藥物,估計等到二十歲的時候其中的毒性才會發作出來,到時疼上一兩個月,人就沒了,不過做皮肉生意的,大概也活不到這個歲數。

他去年被李青衡帶離玄真府,停了近一年的葯,才使這些問題更早顯露出來。

慕容華捋着自己長長的鬍子,對李青衡嘆道:“這可真有點難辦啊。”

“有多難辦?”李青衡問。

“想要他現在不疼,倒是不難,我開幾服藥讓他吃下就好了,”慕容華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但若是想要將他體內的毒素清除乾淨,怕是得下一番功夫了。他身體太弱,又沒有靈根,受不住那些個丹藥,我能開出個普通的方子,可就單單是想要湊齊這些藥材,也得三五年的時間,你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李青衡道:“我欲將他留在你這裏,至於缺少的藥材,我會留心的。”

他想把謝慈留在萬珍谷做個小葯童,一是這裏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都更適合他養病,二則是跟在慕容華身邊多多少少學一點本事,成年以後他可以留在谷內,也可以到外面開間藥鋪養活自己。

慕容華道:“你想把他留在我這兒倒是沒問題,不過你問過這孩子的想法嗎?”

“他應該會願意的。”李青衡說。

“行,那我先把止疼的方子定下來,等會兒就讓弟子煎藥去。”慕容華說完轉身離開院子。

李青衡則回到屋內,謝慈趴在床上,聽到聲音,他抬起頭小心翼翼地問他:”我是要死了嗎?”

明媚的日光照在他的小臉上,他的眼睛很大,眼角微微垂着,鼻頭有些泛紅,實在可憐,李青衡答道:“沒有。”

謝慈哦了一聲,房間內頓時陷入一片沉寂,赫連錚去給謝慈買糖人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李青衡說。

他難得說一句安慰人的話。

李青衡沒有騙人,當天晚上喝了慕容華送來的葯,謝慈就不疼了。

他在萬珍谷里好吃好喝地養了半個月,瘦削的小臉總算掛了點肉,慕容華待他不錯,他的徒弟們也對謝慈很好。

李青衡見他恢復得差不多,也準備離開。他走的那一日,萬珍谷內和往常一樣,靈獸在花草間奔跑,發出各種奇怪叫聲,還夾雜幾聲無嗚咽,謝慈站在谷口,仰頭望向李青衡,他的兩隻小手縮在袖子裏面,小聲問他:“你要走了,是嗎?”

李青衡自然是要走的,明年赫連錚就要去浮玉山試煉,他得把一些事提前安排好。

他點了點頭,旁邊的赫連錚補充說他明年一定會來看謝慈的。

“好哦。”謝慈答道,轉身要走,結果踉蹌一步,差點摔倒,他倒吸一口涼氣,臉上做出誇張的表情,一瘸一拐,搖搖晃晃。

如果是在無涯山上,那些師兄弟們看到他這樣滑稽的模樣定要樂得前俯後仰,合不攏嘴。

赫連錚卻是連忙跑過去扶住謝慈,問他怎麼了,謝慈哼唧着不說話。

李青衡深深地凝望着他。

謝慈若有所感,他抬起頭迎上李青衡的目光,李青衡的那雙眼睛依舊平靜。

他不知道那一瞬李青衡的心裏都想了些什麼,明明說了不會再收徒的李青衡最後突然決定將他留在身邊,帶他一起離開了萬珍谷。

今日的塗山難得颳起大風,落英如雨,浩浩漫漫,鋪了一地。謝慈彷彿從風中聞到了萬珍谷的花香,那些久遠的記憶就這樣隨着赫連錚的話音漸漸浮現出來。

赫連錚說到萬珍谷這裏停了下來,有隻三尾的小狐狸從外面跑進來,一隻翩翩紙鶴飛在它的身後,灑下一路的雪白流光,停在赫連錚的指尖。

謝慈的目光也停在那紙鶴上,有些困惑。

“是誰的信?”蕭綰問道。

赫連錚嘴角不自覺地揚起,眉梢間都是喜色,他回答道:“是阿慈的,他每次傳音都用這種紙鶴。”

蕭綰一驚,失聲問道:“你說是誰?”

謝慈本人也想問這個問題。

“阿慈啊,”蕭綰的反應着實奇怪了些,即便是心大如赫連錚也能注意到,他問,“你怎麼了?”

蕭綰緩緩搖了頭,問:“沒什麼,他是怎麼知道你醒了?”

赫連錚笑着回道:“我醒過來的那日就給阿慈送了信去,省得他為我擔心。”

蕭綰嘴唇微動,有些話堵在她乾澀的喉嚨里,她想她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對赫連錚說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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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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