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 1 章

天地昏暗,淫雨霏霏。

黑紅雲層如魚鱗般鋪開,沉沉壓向龜裂的大地,成片枯死的老樹在雨中噼啪燃燒,迸出萬千金色的流螢。

狂風驟起,火勢愈漲,頭頂千疊雲海散開,泄出一線雪白天光。

於是長長短短的影子斜映在西邊高高的白骨堆上,骨堆下通紅的溪流一直綿延到大火燃燒的林中,樹下還未燃盡的枯枝嘩啦啦地被卷至空中,像是落着一場灰色的大雪。

數十隻黑漆漆的烏鴉站在林子盡頭的孤墳上,滿是死氣的眼睛裏倒映出一抹鮮紅的身影。

謝慈一襲紅衣站在碑前,長風凜冽,吹動他的衣袍獵獵作響,雪白的龍骨散落在他的身後,龍珠就在他的腳下。

他低頭看向腳下的龍珠,剛一彎腰就咳嗽起來,他不記得自己在這生死境中廝殺了多久,身體中的臟器大都破碎,每次咳嗽的時候都有帶着血沫的碎肉被咳出。

謝慈將剩下的丹藥囫圇吞下,大概是五臟碎得太厲害,吃完后只覺得胃燒得厲害,再沒半點效果。如今連呼吸時都帶着嗬嗬的聲音,讓他想起了小時候冬天他在破廟裏聽到的北風扑打窗欞的聲音,那聲音着實難聽,謝慈嫌棄地蹙起眉頭,隨手點了身上的幾處穴道,惱人的聲音消失了,他卻吐了一大口血出來。

謝慈扶住石碑,緩緩坐下,他撿起地上的龍珠,龍珠表面倒影出他蒼白的臉,他望着那張臉,有些出神。

天地開闢之初,混沌化作異獸作亂人間,遭到天神追殺,日夜不停奔襲了十萬里,最後力竭而死,死後它的肉身化為生死境,天地間的至善至惡至陰至陽之氣都交匯於此,此地成為世間最為險惡之地。

進生死境者向來九死一生,至今都沒有人在進到骨窟后還能活着從裏面出來。

謝慈來這裏倒也不是活得膩味,想要感受一下找死的快樂,他來生死境的原因還要從一個傻子說起。

那傻子原本也是很體面的,根骨奇絕,修鍊刻苦,年少有為,振臂一呼就有八方好友響應,只是這兩年來不知道是不是修鍊出了岔子,腦子越來越不靈光,以至於被個美貌的狐狸精騙身又騙心,跑到人家的祖墳去耍,後來大概是跟裏面的祖宗們耍出感情了,便想親自到下面與那些個祖宗們切磋一番。

據說那狐狸精把他從墳圈子裏扒拉出來的時候人就只剩下一口氣,狐狸精為他找了許多大夫來,可大夫來了也是束手無策,最後還是鬼醫陶夢卿路過,出了個主意,說如果能以生死境裏的龍珠為藥引,或許能救下冤大頭的性命。

狐狸精有點良心,但是不多,她知道生死境不是尋常之地,以她目前的修為進去等於是自殺,於是一扭頭來到蒼雪宮,請求謝慈出手幫忙。

一般情況下,這種事對謝慈來說不過一樁茶餘飯後的笑談,他若是來了興緻,不僅要嘲諷那傻子腦子不好使,還要讓人將此事編成話本,傳揚出去賺點靈石,然而不太巧的是,那個傻子是他的師兄。

謝慈笑不出來了。

他名字是有個慈字,可這個字與他這個人委實沒有多大關係,“兄友弟恭”“相親相愛”“情同手足”這類詞他聽都沒聽過,在渡弱水的時候,謝慈就一直在想,他為什麼會到這裏來,然一直到了生死境中,他仍沒有想明白。

明明在蒼雪宮的時候,他已經言語刻薄地拒絕了那隻狐狸,保證那隻狐狸再提起他的名字都要咬牙切齒的。

可最後,他還是來到了這裏。

雲層再次將日光完全遮蔽,黑暗吞噬了這裏的一切,獵獵風止,群響畢絕,天地寂然。

謝慈將龍珠收好,想要起身,可是他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那隻撐在石碑上的手,頹然滑落。

他低下頭,許久后才有些遲鈍地轉過身,打量四周,最後他的目光停留在不遠處的一截斷劍上,那劍是紫金的吞口,寶石目盯,劍鐓綴着紅色的流蘇劍穗,謝慈垂眸盯着那劍看了許久,劍柄上刻了一圈淺金色的花紋,像是他的名字。

他又咳了一聲,身體裏的內臟彷彿隨着這聲咳嗽一起碎裂,斑斑點點的鮮紅落在地上,謝慈歇了一會兒,俯下身努力伸出手想要將那斷劍拿回來,最後也只是虛虛握住那劍柄,他拿不動它了。

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維持着這個姿勢,拇指在花紋上輕輕摩挲,此時萬籟俱寂,無星無月,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來,當年在天虞山下,師父快要死的時候囑咐過他,讓他好好照顧師兄。

他微微愣神,隨後便咧嘴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帶着幾分癲狂,直到他笑得咳出血來,聲音才漸漸消沉下去。

謝慈其實都不太記得師父的模樣了,而且師父在世的時候,他好像也不是很聽他的話。

只是師父都死了那麼多年了,他該讓他在九泉之下安穩些。

左腿泛起一陣尖銳的疼痛,謝慈無動於衷,那疼痛根植在他的靈魂深處,早就無葯可醫。

謝慈感覺自己像是一件從高空掉落瓷器,在堅硬的青石板上碎成一片,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人譏誚地叫他“瓷罐兒”,如今倒是真應了這個名字。

身下的地面猛地震動起來,散落在地上的龍骨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操控重新聚集一起,謝慈身後的石碑在巨大爆裂聲中炸開,無數碎石迸射出來,謝慈無力躲避,那些碎石便濺落在他的身上。

刺眼的白色光柱從石碑下衝出,穿破厚厚雲層,照亮大半天空,霎時間地動山搖,煙塵四起,火光電光似天河傾落,泱泱而下,於是星河倒轉,死去的生靈重新擁有生命,轉眼間山頂燃起熊熊大火,灰色的雲朵像是一株巨大的正在生長的蘑菇,傘蓋下冒出零星的火光,它罩住謝慈,又轟然墜落。

謝慈悶哼一聲,他胸腔里的骨頭好像都散了架,輕輕一敲,叮叮噹噹落了一地。

他側過頭,吐了口血,自己可能沒辦法從這裏出去了。

這個結局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磅礴的靈氣從四面八方傾軋下來,恍若萬丈海浪,以毀天滅地的氣勢席捲了整個生死境,而他像是漂泊在汪洋上的一隻小小螞蟻,生與死都不能做主。

斷劍閃爍着雪亮的光,好多好多的血從他的身體裏汩汩流出,將他身下的土地染成鮮艷的紅,那些他在骨窟里殺死的遊魂蜂擁而來,只一眨眼就將他淹沒。

謝慈閉上眼睛,恍惚間,他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阿慈、阿慈、阿慈……

那聲音微小而溫柔,密密仄仄,偷偷鑽入了他的五臟六腑中。

謝慈又想起他的師父來。

他離開他三年了。

這些年裏他的周圍新人舊人來了又去,去了再來,他身邊有高朋滿座,笙歌美酒,不曾有過片刻的冷清,只是謝慈總覺得心裏空了一塊,有什麼東西好像隨着李青衡的死亡,一併被帶走了。

那是什麼呢?

謝慈想不明白,他曾經想過一次,就再也不願去想了。

他睜開眼,赤紅色的閃電劃過天空,巨龍死而復生,盤旋在上空,披着閃電與火焰的光,發出一聲又一聲的悲吟。

天空有雪花飄落,太陽與月亮一同從西方升起,懸在中空,有人攪動記憶之河,時光開始逆轉。

謝慈渾渾噩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地上站起身的,也不知為什麼要轉過身來,直到他在茫茫火海中看到了李青衡。

他還是舊時的模樣,長發束起,神情淡漠,穿着有些破舊的青色長袍,袖子邊緣的線頭掠過跳動的金色燭光,黑色的靴子上沾了一點草屑,一如多年前,他在那個雪夜裏第一次見到他。

瘦削的影子停在門扉後面,酒杯里盛滿了琥珀色的月光,血光交錯,花影扶疏。

謝慈怔怔看向面前李青衡,他以為自己都忘了的,卻原來什麼都沒能忘掉。

他記得那時他說話時的語氣,記得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記得他捂住自己眼睛的溫熱的手。

李青衡抬起手,神光閃爍,斷劍重鑄於他的掌心。

昔年琅琊江上,有人曾見一無名遊俠一刀破天門,攜萬鈞雷霆,使山河落色,百草枯折,除了謝慈,沒人知道那便是李青衡。

只是這一次,他一劍刺破的是謝慈的胸膛。

漫天的星星掉下來,藏進李青衡深邃的眼眸里。

謝慈歪了歪腦袋,像是一隻迷茫的小獸,好半晌過去,他垂下眸,看着胸前血肉模糊的窟窿,他隱隱看見了裏面那顆跳動的心臟。

撲通。

撲通。

撲通。

聲音低低的,順着血液流淌到他的耳膜,像是冬日裏雪層下正在緩慢腐爛的種子。

最後……

幻象消失。

那聲音也停下了。

風雪促促,天地縞素。

謝慈倒在血泊里,眼中映出灰藍的天空。

極致的平靜,殘酷的歡愉。

他知道那些都是假的,知道他從不用劍,知道他早已死了,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他了,只是……

誰能再叫他一聲阿慈呢?

他的嘴唇微動,他再發不出聲音來。

謝慈彎起嘴角,闔上了雙眸,似做着一場永遠都不會醒來的美夢。

碧玉蝴蝶撿起夢中的斑斕春光,飛過生死境的崇山峻岭,從幽幽血池到蕭索神墓,青蓮吐蕊,白骨生花,可最後,此間的種種都被這一場浩大風雪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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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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