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猛爺威風
就在袁三絞盡腦汁苦思此人是誰之際。
“嘿呦喂,猛爺,是猛爺。”
是老崴在說話,顯然他已認出來那人的身份。
“猛爺?”袁三想了一想,想起來了,三勝腳行的“總把頭”伍大猛。這三勝腳行分別是龍勝、興勝、榮勝,單是腳夫就有上千號,每個腳行裏面都有一個“大把頭”,三個“二把頭”,最上面還有個“總把頭”,統管着三個腳行,這位“總把頭”就是眼前的這位猛爺。
說起這位猛爺,與唐家素有淵源。想當年,唐家鬧邪祟的時候,就是這位猛爺不顧性命幫着唐家將邪祟挫骨揚灰。他是唐家的恩人,老唐二爺活着那會子,把他當成自己人對待,白送給他三間大瓦房不說,還替他物色了一個模樣兒長得既好、人品又端正的大姑娘給他當媳婦,又周濟他發喪走了老娘。末了,更是拿出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銀幫着他撐起了三勝腳行。
如此恩情,讓這位從山東逃荒來津的魯北漢子感激涕零,發誓一輩子都會忠於唐家,有誰敢對唐家的人不利,他立馬就把那人給活剝了皮。他說到做到,絕不食言。老唐二爺兩口子過世后,這位猛爺繼續為少東家,也就是如今的唐進士效力,唐家甭管有什麼大事小情,頭一個到場的保準是他。
“我問你呢,這孩子是你的嗎?”只聽猛爺粗聲粗氣地又追問了一遍。
“是——是我的呀,我我我——我自己的孩子,還還——還能錯錯——錯得了啊。”那個佔了袁三便宜的人結結巴巴地說著。
“嗯——”猛爺點了點頭,“那你讓這孩子叫你一聲。”
“有熱鬧看了嘿。”袁三趕緊起鬨架秧子,“猛爺說得對呀,既然你說他是你的孩子,他總該管你叫一聲爸爸吧?”
這壞小子誠心擠兌那人露餡兒,他迫不及待地想看猛爺打人。
袁三這一咋呼不打緊,別人也都跟着咋呼了起來,非要那孩子叫那人一聲爸爸不可。
可是那孩子說什麼也不肯叫,不但不肯叫,還哭着說:“他不是我爸爸,我不認識他。”
“聽聽,大伙兒都聽見了吧,人家孩子不認識他。”袁三扯脖子喊着,“我看呀,這人八成是個‘拍花子’的壞種,他一準兒是想把那小孩拐走。老少爺們兒都別看着呢,千萬不能讓他得逞了。”
“揍他!”
“對,揍他!”
“把他送到白帽衙門,讓東洋人的大狼狗把他活啃了!”
一時間群情激奮,但大都本着打便宜人的心態,真正有正義心的人只怕是寥寥無幾。
那人嚇得趴地上給猛爺磕響頭,求猛爺勸勸老少爺們兒,高抬貴手,放過他。他賭咒發誓不是“拍花子”的壞種,無非就是想佔個先,多喝一碗白菜豬肉粉條湯罷了。
猛爺並沒有為難他,但也沒有輕易饒過他,這種人不教訓一下不長記性。
只見,猛爺伸出一隻大手,掐住那人的后脖頸,如同拎小雞子似的,輕輕鬆鬆地拎到一旁,說聲“滾蛋”,順手一拋,那人立馬成了“飛人”,飛出去足有三四丈遠,趴在地上直哼哼。
“規矩,做人得有規矩。”猛爺教訓道,“誰不守規矩,早晚跟他一樣。”
這話說出來,讓袁三冷不丁打了個冷顫。他不由得慶幸自己剛才慢了一步,要不然,被猛爺一把扔出去的人就是他了。
猛爺收拾完不守規矩的下三濫,本該轉身回去,但他卻並沒有回去,而是不急不慢地向著隊伍後面走着,似乎是要查看一下來了多少人。
當走到袁三的身邊時,老崴竟冷不丁地說話了:“猛爺,有些日子沒見着您老了,您老這陣子挺好的吧?”說著,弓着老腰,作了個揖。
猛爺停住腳,朝老崴打量了一眼:“唷,是老崴呀。我挺好的,你怎麼樣?”
“我呀,還是老樣子唄,”老崴咧着缺了門牙的嘴,傻兮兮地笑,“我這種人,這輩子就這樣了,到死都是這個德性。”
“這怎麼說話呢,別往自個兒身上添晦氣啊。”猛爺責怪道,“這年頭,誰的日子都不好過,能活着,就是福分,別整天說這個死字,不吉利。要我說呀,活着比什麼都強,還不能把自己看扁了,想當年,韓信不也有走背字兒的時候么,可人家最後不也拜相了么。說不定呀,哪天該着你老小子走時運,一下子你就發達了。”
“猛爺說的對,說的對。”老崴笑得合不攏嘴,“借您吉言,我一準兒發達,您一準兒也發達。”
袁三暗暗地佩服這位猛爺的胸襟,他心裏面琢磨着猛爺說的話,人不能把自己看扁了,該着走時運的時候,備不住還真能一下發達了。從這一刻起,他要高看自己一眼,好好活着,等着走時運的那天早點兒來到。
猛爺不再理會老崴,重又邁開了步子。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住了。回頭對老崴說:“你歲數大了,腿腳也不靈便,你到前面去吧。”
這話一出口,老崴感動的差點沒哭出來。但他仁義,有好事不能自己獨享,他按着袁三的肩頭,對猛爺說:“我這還有個孩子呢,我還是不過去了吧。”
袁三沒想到老崴這麼有心,鼻子一酸,眼圈兒紅了。
“這樣啊,”猛爺打量了幾眼袁三,“你倆一塊兒到前面去吧,就說我讓你倆過去的。”
“呦喂,這這這,這讓我說什麼好——”老崴反倒客氣起來了。
“行了,別說了。快過去吧。”猛爺轉身走開了。
袁三趕上了好事,心裏面自是樂開了花,拉着老崴跑到了最前面,大大方方地對看場子的人說:“是猛爺讓我倆到前面來的。”
猛爺的話,沒人敢不聽。猛爺關照的人,別人也得關照着。管分飯菜的那幾個人,專挑肥肉膘子往袁三和老崴的破盆裏面盛,別人只能拿兩個燒餅抑或兩根餜子,而袁三和老崴則可以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這倆不要臉的東西,到這兒就為佔便宜來的,趕上有特殊關照,怎不甩開腮幫子,掀開后槽牙,可勁兒造。只要撐不死,就只管一個字——吃!
一直吃到再也吃不下去的時候,他倆終於肯發慈悲放過那些燒餅和餜子了。
老崴用手揉着鼓脹如球的肚子,長長地打了一個嗆鼻子的酸臭飽嗝,信手在地上撿起一根別人用過的半截火柴棍兒,邊剔牙邊白話:“我說三兒啊,吃得還行吧,要不咱再吃點兒?”
袁三隻覺着飯食堵住了嗓子眼兒,用手使勁兒捋了幾下脖子,總算說出話來:“快得了吧,再吃下去,我這肚子非爆了不可。咱倆都是要臉的人,別讓人家笑話了。嗚——”腮幫子登時鼓了起來,像一隻大蛤蟆,還不是因為胃裏面的東西太多,一下頂了回來。
袁三趕緊用手捂住嘴,兩個眼珠子瞪得比牛眼珠子還大,雙腿一分,來了個騎馬蹲襠式,提一口丹田混元氣,后竅一緊,喉結一動,“咕咕”幾下,又都給咽了回去。
“——哎呀——媽哎——”袁三喘着粗氣,“好東西不能糟踐,既然吃進去了,就不能再倒出來。”
這時候,有哭聲響了起來。可不是么,吃飽喝足了,該忙活了。
一人哭,自會惹得兩人哭。兩人哭,就有第三個人不甘示弱。一瞬間,所有來此吃大鍋菜的人全都哭嚎了起來。震天動地,震耳欲聾,震得房頂子都發顫。
“三兒啊,咱也忙活起來吧。”老崴邊說話邊緊了緊褲腰帶。
“咳咳——”吐了一口老痰。
“嗯嗯——”又把嗓子清了清。
“呼呼——”深吸了兩口氣。
冷不丁往地上一撲,立時扯脖子嚎叫了起來:“哎呦我的天唉……我那叫不應的,菩薩心的,大奶奶呦……你為嘛……為嘛……為嘛就撇下我們走了呦……哭一聲大奶奶呦……你的那個壽命兒短啊……叫一聲大奶奶啊……再不能夠回還……叫老崴我這心裏似吃黃連啊……苦哇……啊啊……”
別說,老崴哭喪真有一套,愣是把戲詞給用上了。看得出,這老傢伙在這方面是老行家了。可不是咋地,這老傢伙以往趕上誰家有白事找人哭喪,管保屁顛屁顛地衝到前面,時間一長,練出了一副哭喪的好嗓子,不管死的那人是誰,也不管那人多大歲數,每每都能哭出如喪考妣的感覺。
瞧瞧他這會子的倒霉德行,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瞅就要斷氣,比哭他親娘還賣力氣。沒轍,誰讓這老傢伙吃人家的東西呢,不賣把子力氣,對不起肚子裏面的白菜豬肉粉條子。
怪他吃得太多,這一賣力氣不打緊,沒嚼斷就咽進肚子裏面的寬粉條一下子從嗓子眼兒里冒了出來,好似弔死鬼的長舌頭耷拉在嘴巴外,他越哭越起勁,已經進入忘我的境界,根本連將粉條從嗓子眼兒抻出來的動作都沒有,只顧雙拳砸地、涕淚橫流地哭嚎着,這時候就是有人拉他這位“孝子賢孫”起來,只怕也拉不起來啰。
此情此景,令袁三這個鐵石心腸的混小子竟也情不自禁地落下淚珠兒來。
他也想學着老崴悲痛欲絕的樣子,聲嘶力竭地、扯天連地地,痛不欲生地、大大方方地、痛痛快快地,哭上那麼幾嗓子。可他的嗓子卻被從腸胃中逆流而上的爛菜葉子堵住了。
他不可以讓這些本該由下竅噴涌而瀉的惡臭之物從上竅中噴濺出來,那會讓他很難堪。
他不顧一切地從哭喪大軍中衝撞而出,他用鷹的眼睛找尋俗稱茅房的五穀雜糧輪迴之所。
天公有眼,竟被他找到了!
然後,他用豹的速度衝刺過去。
緊跟着,飛流直下三千尺,熏飛枝頭鴉與雀。直拉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嗟乎,怎一個痛快了得!
起碼過了半個鐘頭,袁三終於吃力地站了起來,他的兩條腿已經比十八街的麻花還要酥麻。他強忍着這酥麻感帶來的不適,咬緊着牙關,扶着牆壁,一寸寸地挪動着。這時候,即便有一隻小耗子撞在他的腿上,也會立即讓他摔個大跟頭。
好不容易,終於勉強可以正常走路了。卻又被一座突如其來的黑塔攔住了去路。那黑塔當然不是真的塔,而是一個身材高大,面色黝黑的大漢。
只聽得,那大漢用一口帶着魯北韻味的天津口音說:“你小子夠能拉呀,這茅房還進得去人么?好么,走道都不利索了。”
黑大漢正是猛爺。
袁三趕緊強撐着不適給猛爺作揖:“猛爺,您老也上茅房啊?”
“廢話。”猛爺說,“人吃五穀雜糧,還有不上茅房的。”
“真不好意思,耽誤您用了。我用完了,您趕緊用吧。”袁三紅着臉,很是不好意思地說著。
“我不用。”猛爺說,“我單為找你來的。”
“找我?”袁三愣怔了一下,心說不好,我吃了人家的東西,不好好地給人家出力,完了完了,猛爺八成是挑了我的理,不會是要教訓我吧?
“猛爺,您——您老找我有事兒呀?”袁三臉上的表情很不自然,他心虛了,麻爪了,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
“是啊,沒事我能找你啊。”猛爺粗聲粗氣地說,“跟我走,有人要見你。”
“有人要見我?”袁三以為自己聽錯了,“您說有人要見我?”
“可不是么,”猛爺沒好氣地說,“要不我找你幹嘛呀。別磨蹭了,走哇。”
“是是是,走走,我走。”袁三的心裏七上八下亂打鼓,他一邊顫巍巍地邁着腳步,一邊怯生生地問猛爺,“誰找我啊?找我幹嘛啊?我嘛也不會呀,別是您老領會錯了意思,人家讓您找別人吧……”
“少他媽廢話!”猛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叫你走你就走,哪來這麼多的片湯兒話。”
“是是是,我不廢話,不廢話。”嘴裏說著不廢話,心裏面卻廢話連篇,他在默默地自問自答,極力想要搞清楚等待他的,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