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十一）
被世界溫柔以待的人，內心大都柔軟多情。
賈寶玉自然也是如此。
他對於姐姐元春，同樣是有非常真摯的深情的。
平時想不起來，不過是因為無人提及，習慣性放在遠離心尖的角落。
可現在有人提起，就不一樣了。
跟大姐元春無數的回憶，湧上心頭。
再聯想到祖母說的，她如今的境況，內心便跟着五味陳雜。
原本，以為她進宮是一個長大后自然而然的自我選擇，沒想到，卻是為了家族的拼殺犧牲。
原本，以為那宮廷，是最為富貴之所，也是姐姐自己一心想的去處。沒想到，這一切，不過是為了以色侍君，來謀求賈家的一世平安。
此刻，賈寶玉內心極度震撼，猶如五雷摧頂。
震驚與愧疚，如席捲的洪流，將他淹沒。
是啊，誠如祖母所言，自己享受了這賈府最多的福澤，也該當履行自己的一份責任的。
原來，學習上進、鑽營經濟學問，並不是為了自己喜歡，而是為了履行應盡的責任。
每個人生於天地間，總有一份責任在。
不管這責任是對父母、對夫妻、對子孫、抑或，對一個家族。
昔日，賈政總說些假大空的道理。
寶釵、湘雲之流，也總說不到點上。
而寶玉自己，又總自命清高，覺得不稀罕那些王權富貴、黃白之物。
如今，祖母細細一分析，才發現，並非如此。
或許自己不稀罕，但，旁人稀罕。
整個賈家，都稀罕。
如祖母所言，如果這一代，沒有人能撐起門庭，這賈府，也就倒了。
整個賈家的榮光，父母叔伯、兄弟姐妹、各支子侄、乃至賈母的日常生活，都會難以為繼。
賈寶玉第一次，生出了一股保護別人的念頭。
他本就是仙胎靈石，心靈通透。
以前閑散玩鬧，不過因為總是被過度保護，從未經過風霜雨雪，也未嘗過世情冷暖，更不知，這府內一草一木、一杯一盞，都需要銀子；賈府每個人的日常，也都需要銀子；每日起卧三餐、丫鬟僕從……都需要銀子。
甚至，有了銀子還不夠。想要維持這闔府風光，還得要權勢。君不見，那看中英蓮的馮家公子，雖買得起英蓮，卻依然被薛蟠隨意打死。就是因為，些許金錢，在權勢面前，一分不值。
這，也是父親賈政，一直催他奮發上進的原因。
一瞬間，賈寶玉恍惚了。
誠然，他一直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愛錢財、不戀權勢，甚至將那些鑽營之人，視為污濁腥臭。
可，他一路長大，享受的一切，無一不是建立在賈府權勢與錢財之上的。
不然，緣何他能丫鬟環繞、錦衣玉食，而劉姥姥等流，卻只能風吹日晒、汗滴鋤禾？
以前，在他眼裏，像劉姥姥等人，是不存在的。
他們天生低賤，污濁腌臢，就連用過的杯碗，都是膈應人的。
誰知，被賈母一分析，就發現：自己跟他們，本質沒有區別。所有的金玉凈雅，不過都是緣於出身，被金錢權勢包裹出來的。
一瞬間，什麼優越感都沒了。
有的，只是滿滿的反思與愧疚。
反思以往之不諫，愧疚於昔日的懵懂無知。
最後，都凝聚為一種由內而發的責任。
這個家，他確實該撐起來。
橫豎，讀書這事，他也不差。
雖然跟林妹妹和寶姐姐沒法比，但比一般鬚眉濁物，還是要強不少。
這還是以前不怎麼上心，邊讀邊玩呢。
現在潛心讀書，每日發奮，必定能有金榜題名之日。
賈寶玉這麼想着，痴了一會，最後下定決心：“好！”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寶玉並不是個血性男子，但也知君子一諾重如千斤的道理。
這一出口，便是真的應承了。
其後，白日廢寢忘食、晚上挑燈夜讀……還真像那麼回事。
尤其是剛開始幾天，那熱忱度，簡直刷新賈府的三觀。
之前賈政逼賈寶玉讀書，是整個賈府都看在眼裏的。
賈寶玉之前對父親和讀書的抗拒，也是被整個賈府看在眼裏的。
現在，賈政還不在，賈寶玉就自己轉了性，自發讀書。
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啊~！
而且，看樣子，這太陽要天天打西邊出來了。
果然，一天又一天，這太陽天天奔西。
稍微懈怠點，賈母就過來談心了。
以前賈政雖然嚴格，但終究在外面有事，不能經常留在家裏。就算偶爾在家，也總有人來客往。所以，再怎麼追着管，也有限。
現在賈母就不同了。
她天天在家，也沒啥正事。
所以，天天盯着寶玉，就不帶挪眼的。
寶玉認真讀書則罷，若不認真，立刻“祖孫談心”伺候。
那一番談心，又是大大的憶苦思甜、沉重分析……
每次談完，寶玉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深陷愧疚，不能自拔。
回去后，立馬又頭懸樑錐刺股，沒日沒夜奮發讀書。
就這樣，周而復始。
連凌如意都有些恍惚：這還是賈寶玉嘛？
呃。
如果寶玉不再是柔情寶玉，而是天天奔着功名利祿去，那林黛玉還能看得上他么？
唔。
想到這邊，林黛玉也早已變成了一個不動詩書的健身咖……
似乎，也半斤八兩？
咳咳。
那就誰也別嫌棄誰，就這麼著過吧。
反正，自己的任務就是把兩人捆在一起，他們就算想跑，也跑不脫。
凌如意這般打定主意，也懶得管，就由着賈母去折騰。
賈母也算意志堅定，天天盯着賈寶玉讀書。
並且，早已放出話來：任何事都不能耽誤寶玉讀書。
平日裏，再不許姐姐妹妹們去找寶玉瞎玩。
更不許晴雯等丫鬟碎嘴浪費寶玉的時間。
甚至，家裏一應大小事務，都不許與他相干。這事，交代給王熙鳳，不許有任何差池。
唯有平日吃食湯水，要隨時供給充足。
只要寶玉讀書餓了渴了，不管是何時何晌，都得廚房立刻伺候。
像陪劉姥姥吃飯這種事，就不會再喊他了。
跟電視裏不一樣，沒有賈寶玉和林黛玉作陪，也未等到劉姥姥第二次上門，更不會再拿劉姥姥取樂。
甚至連飯菜，都沒選那些精緻樣式，而是特地備了些肉食硬菜，吃得劉姥姥和板兒不亦樂乎。
席間，兩位老人相談甚歡，賈母看板兒是越來越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