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被元頤然念着名字的人,正坐在她的對面。
隔着一張飯桌,子車向文腰背綳直,緊張得額頭都冒出汗珠。
他本姓子車,這些年在神器門隱姓埋名,用的名字從他姓與名中各取一字,便作“車文”。
這兩個名字,本就很容易讓人產生聯想。
“車……子車向……文。”元頤然嘴唇微動,“我到底在哪裏聽過呢?”
明明短短几剎,變得格外漫長。
子車向文是一個心態很好的人,但這一刻,他才知道,只要在小師妹面前,他就可以一直保持這樣緊繃的慌張。
這樣的情緒,讓他想到自己背井離鄉來到神器門的幼年時。
他第一次踏入陌生的師門,就是現在這樣,因為踏入了某種不可控的未知,所以緊張地等待着某種宣判。
明明慌張着,卻同時懷揣着最美好的嚮往和期待。
如今時隔多年,他再次在小師妹身上體會到了這種心境,“……你想起什麼了嗎?”
元頤然沒有。
她的腦海中雖然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卻沒能及時抓住。
她沒有糾結太久,因為想不明白的事,就說明不是很重要,元頤然也不會一直放在心上。
桌上的蠟燭火苗搖曳了一下。
元頤然的注意力又被轉移了,她盯着被吹得歪斜的火苗,意識到了客棧入口處吹進來的風。
門口一個成年女子走了進來,正是武英。
武英身上帶着一陣夜風的寒冷,她是一位習武的將軍,身上有一種英氣與柔美的完美融合。
最重要的,是她個子好高。
她手裏抱着一沓乾淨的衣服,還帶着一些女孩子會用的東西,走進門后,就見元頤然巴巴地看着她。
武英頓了一下,將手裏的東西遞給了元頤然,“這些衣服一會勞煩試一下,看看合不合身?如果不合適,我叫人趕在成衣鋪打烊前去換。”
剛剛的問題,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子車向文心裏清楚時機不對,這個話題只能改日再議,此時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失望,還是更想長舒口氣。
元頤然聽到連自己的衣服都準備了,眼睛都瞪圓了,她連忙吃光萬里的飯,隨着武英站起來。
原本失落的子車向文,卻突然聽到元頤然說了一句:“你個子好高哦,好帥。”
子車向文:“?!!”
他瞬間耳朵都紅了,不敢置信地抬起頭,卻看見元頤然接過衣服,對着武英露出羨慕的表情,“謝謝你,我要是能長你這麼高就好了。”
她笑起來的樣子,足以洗刷之前所有對她的奇怪印象,顧盼流動的神韻清新自然,笑容甜得像山野林間聚靈而生的仙子。
別說子車向文移不開眼睛,連同為女子的武英看得愣了一下。
客棧大廳寂靜無聲。
武英先回過神,示意了一下子車向文,對元頤然說話的語氣中,也多了幾分柔和,“如果還缺任何日用品,都可以和我,或者和他說。”
若是元頤然需要什麼貼身用品,一個女孩子,總不好和這些素不相識的大男人開口,那麼武英就是最好的交流人選。
子車向文當時讓她幫忙關照元頤然,就是顧及了這一層道理。
元頤然眨眨眼,轉過頭說:“兄弟,謝謝你,我現在沒有錢,付不起你給我的這些東西,你等我想想辦法的。”
子車向文哭笑不得:“我不要你的錢!”
“啊?那不行的。”元頤然看着新衣服很心動,卻也有一點犯難,“我師父說了,東西要明碼標價,那些看上去沒有價格的東西,是最不能碰的。”
元頤然字句清晰:“師父說,凡是看上去佔便宜的交易,通常都有着讓人付不起的代價藏在後面。雖然我現在已經不在葯仙派,但師父以前教我的很多道理,我都還記着。”
子車向文品味了一下這句話,倒覺出這話的妙來,“那要不這樣吧,明天早上就請你幫我處理傷口,這樣就算相抵了。”
“我一定會幫你的,但處理傷口不值這麼多錢。”元頤然想了想后,搖了搖頭,“你一路帶我來這個鎮上,不收我車費,還請我吃飯,給我準備衣服,還給我地方住……兄弟謝謝你,你是一個好人。”
子車向文:“……”
“你雖然是好人,但我不能一直占你便宜。”元頤然認認真真地說,“我去點一點我身邊的葯,明天早上看看你要啥,然後……”
然後她是不是就該離開了?
總不能一直賴着別人。
元頤然點點頭,拿起衣服,去房間裏試穿。
等她離開大廳,武英若有所思:“這位小姑娘長得真好看,人也有意思。”
子車向文心情在極短的時間內,經歷了幾度大起大落,一時竟有點精神疲憊,“……那是,因為她,是我的小師妹。”
他學着之前元頤然的樣子,豎起了大拇指,“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品性高潔!”
“只是……”子車向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自我懷疑,“她似乎完全不記得我了,我在神器門時,作為‘車文’時的存在感,對她來說竟然這麼低嗎?”
但在一陣低落後,他很快找到了新的希望。
“等等,這是不是說明,她記不住我的名,那麼她討厭的人,也不可能是我了?”
子車向文將自己的邏輯圓滿起來,瞬間復活,“好消息,我就知道!既然這樣,一定是她三師兄搞錯了。啊哈,沒錯,小師妹都不記得我,怎麼會討厭我呢?”
這個認知,給子車向文當場餵了一顆定心丸。
他不僅精神抖擻,回到客棧房間休息時都不困,還趁着這股好勁頭處理了一些事務,直到腰間的傷口有些疼痛了,這才肯躺下休息。
等到興奮勁過去,他躺在床上的時候,卻突然想到了元頤然晚間那片刻的沉默。
她之後有什麼打算呢。
她是不是,連自己都不清楚?
葯仙派居然不要小師妹了,小師妹連個去處都沒有。
子車向文看得出來,她不願意一直麻煩他。
要是有什麼辦法,能讓她留下來,留在自己身邊,再多留久一點就好了……
他想了很久,都沒有一個合適的借口。直到月上中天,他才昏昏沉沉地陷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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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後半夜的時候,子車向文突然睜開了眼。
門外有動靜。
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外面夜幕純然黑漆。他的人找他,自然會堂堂正正敲門彙報,這樣偷偷摸摸的舉動,怎麼都有些不對勁。
子車向文眼中的睡意已經全然消散,他雖然躺在床上,手卻伸出被褥,對着客房門口的方向。
他手腕上綁着袖弩,只需要彎彎手指,就可以疾射而出,穿透木製門板后,仍有迅猛的力道。
直到……
外面響起敲門聲,然後出現了一個聲音:“兄弟,你睡了沒?就算睡了,我已經把你吵醒了,那你就順便起來唄。”
這話說得無法反駁,更何況說話的人也讓他無法無視,子車向文立刻從床上爬起來了。
看到元頤然好好站在外面,他這才將長袍披在肩上,“怎麼了?”
門外元頤然也像是剛剛從床上起來,衣衫單薄,頭髮也沒梳,一頭青絲披在肩后。
她提着燭,燭火照亮昏暗的客棧過道的一隅。
元頤然想了一下,“你跟我過去看看吧,說話沒有用眼睛看來得直接。”
子車向文跟着她走出房間時,看着站着守夜的侍衛,侍衛們對他行禮,沒有人擅離崗位。
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就算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只要還沒到需要侍衛去驚動他的地步,就說明情況都在掌控之中。
但侍衛們臉上的表情都不太對,有種丟了魂似的恍惚,彷彿剛剛見到了什麼恐懼的事情,至今仍驚魂未定。
然後他們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去尋找元頤然的方向,直到看到她的身影,才露出了一點宛若看見靠山般的安寧。
子車向文:“?”
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元頤然提燈走在她前面,這走廊的盡頭,就是她的房間了。
他對於元頤然要做什麼的疑惑,也在這短短几步的距離中達到巔峰。
直到元頤然推開了自己的房間門。
客房裏面已經點上了燭火,將整個房間照得燈火通明。
她半側過身子,手持燭台,示意子車向文往裏面看,“就是這樣。”
子車向文看了一眼,隨即……
他全身汗毛都炸了起來!
他下意識將元頤然向後拉了半步,自己站在了她身前,恐懼得連聲音都變了調:“小小小師妹!快跑跑嗷——”
元頤然:“哇,你在發抖誒。”
只是元頤然看上去沒有逃跑的意願,於是子車向文只能頑強地擋在她的身前。
他先是下意識用袖弩對準地板,再滑到天花板和牆壁,最後他發現根本沒有辦法用幾隻箭解決,就顫抖着手從另一個兜子裏拿出了一個危險的金屬制物,“你別別別怕,看我我我炸了它們……”
“怕?我本來就不怕啊。”元頤然特地舉着燭火看了看他的臉,確認了他的狀態,“你瞳孔都放大了,都嚇成這樣了,就不要勉強啊。”
元頤然沒給子車向文把事件嚴重程度升級到炸掉半座客棧的機會,她從他身側閃過,淡然踏進房門。
這個房間裏,到處都是不知道哪裏鑽出來的毒蠍子。
蠍子個頭有茶碗大小,此時看到元頤然,卻彷彿集體見到了瘟神,統統跑到這個房間裏離元頤然最遠的角落,恨不得離她能遠一點,就再遠一點。
為了搶奪離元頤然最遠的位置,甚至有蠍子打了起來,掐架掐到同歸於盡。
子車向文:“……?”
元頤然閑庭信步走入房中,點評道:“這蠍子很一般,我自己的院子裏養得那些雜交種,哪個都比這個毒得多。”
元頤然看上去是真的不害怕。
子車向文在這一刻,再一次體會到了“葯仙派關門弟子”這個身份的重量。
他就不一樣了。
他是真的害怕。
既然不用自己硬抗,他猛虎般跳到了元頤然身後,然後像小雞崽一樣縮了起來,“小師妹!救救我!”
元頤然配合地舉起雙臂,為他增加保護面積,“你怕蟲子啊?”
有一剎那,他想到了自己曾經想給小師妹留下美好印象的雄心壯志,想到了那些打出腹稿的形象管理方案。
事到如今,在元頤然心中,他大概已經沒有形象了。
而這一刻,子車向文福至心靈地想到了之前和元頤然交談時的沉默,想到了前半夜那個讓他自己無法入睡的假設。
現在都是暫時的,小師妹不知什麼時候就要離開他了。
如果同行的路,能多一點,再多一點,就好了。
此刻,他一定要為小師妹找到一個合情合理的、可以和他同行的理由。
所以,為了小師妹……
這臉,不要也罷!
子車向文中氣十足地吼道:“怕!我怕蟲子,怕死了!!!小師妹!我不能沒有你!你不要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