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這是元頤然在山下小鎮待的第二天。
她昨夜留在小鎮上,住處是鎮子上的客棧,還睡到了自然醒。
她第二天起床推開窗戶,一看天還沒亮。
遠處不知道誰家的公雞被元頤然開窗嚇了一跳,這才抻着脖子,象徵性地叫了一嗓子。
……她不僅起得比雞早,還能叫雞起床打鳴。
厲害了。
這是她在師門裏用了十幾年養成的習慣,一天之計在於晨,她總是要大早上起來,去完成師父的功課。
但從前天開始,這一切都發生了改變!
三天前,她已經主動被逐出師門了,所以她今天沒有任何功課要做,沒有任何醫書典籍要背,沒有任何疑難雜症找上門了!
元頤然關上窗戶,回到床上,雙手交握放在腹部,拉上被子,面色安詳地重新入眠。
回籠覺。
這是她已經十三年不曾擁有過的選項。
睡懶覺的行為,在師父眼中是不可容忍的,若是被發現就會讓師父給揪出被窩的,而這樣的休息,對她來說從來是一種奢侈。
因為能睡一次回籠覺這個發現讓她太過興奮,她甚至還有些睡不着。直到外面街上的人都陸陸續續出來時,她聽着街上的聲音,心情才重新平靜,這才如願以償地實現了回籠覺。
元頤然再次醒來時,時間已經接近中午了。
飽滿的睡眠讓她的整個身體都變得輕鬆,她精神抖擻地起床,這一次推開窗子,終於看到太陽高高掛在天空正中,而客棧下面的街道上已經全是行人了。
元頤然沒帶任何行李,只需要把自己收拾好,就可以離開客棧了。
她走上鎮子陽光明媚的街頭。
以往她來到這個小鎮時,都是和師門同來為鎮上居民舉行義診,能毫無目的地在鎮子裏溜達,她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歷。
這明明是她師門山腳下的鎮子,她卻第一次有機會慢慢閑逛,去看一看鎮子上有什麼店鋪,完成很多年前……那個幾乎被她遺忘了的心愿。
她五歲入師門那年,就聽年長的師兄對她描繪過,年節時分山下鎮子會有很多小攤,會變得很有意思。
那段時間她奮發努力,逼着自己背完了那本字連一起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的書,滿心期待地以為自己提前完成任務,就可以和師兄去鎮子上玩了。
可就是那一次……
元頤然眼神,有片刻失去了光芒。
那一次她才知道,對面山頭出現了一個一生之敵的卷王,從此開啟了她長達十三年笑容消失的人生。
街道上人來人往,她獨自一人走在街道上,兩棟小樓間隔的縫隙透出天光,她走過街道時,正好從其中一道光帶上經過。
陽光落在漾着水意的黑色瞳孔上,她的眼底重新變得生動明亮。
元頤然從過去的記憶中回神。
……對啊,現在不一樣了。
現在她就走在這個鎮子上,她想做些什麼,都不會有人阻止她。
她已經長大了,“正式”離開師門了,以後在外面行動,也不會再有師父和同門師兄妹們寸步不離的照顧了,彷彿把她當成一個永遠都長不大的小孩子。
明明師父說她是學醫的奇才,入門才幾年,就超過了二師兄和三師兄,成為葯仙派扛把子小師妹,可為什麼所有人都覺得……她需要被照顧,需要被人看顧呢?
元頤然始終不明白。
對於她不懂的問題,她從來不會過分糾結,元頤然很快就被鎮子的街道轉移了注意力。
她好奇地觀察着這個小鎮上的人們,順着街道上人多的地方走,一路來到了鎮子的市集。
這個山腳的鎮子很繁華,因為這裏挨着山下南北貫通的大道,除了本鎮的人,還會帶來絡繹不絕的外地人流。
集市就更是熱鬧了,人多,做生意的人也多,現在本來就是午飯的點,這附近有不少酒樓飯館和擺攤的小吃都開張了,是以不少人都會選擇到這鎮子上用餐。
其中幾個小攤前,更是不少人在排隊等。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想着自己到中午還沒吃飯,不禁也感到了陣陣飢餓。
元頤然看着不遠處的一個攤主,熟練地割開一個榴槤,將裏面的瓤取出后,裝進了餅中,放到了燒着炭火的爐里烤。
她睜大了眼。
過了一會,元頤然手裏多了一個榴槤盒,她慢慢吃着,雙眼卻被旁邊的大漢的吆喝所吸引。
“羊肉串,羊肉串!”
於是元頤然離開的時候,錢包又癟了一點,但她另一隻手裏抓了三串羊肉大串。
她停在了糖油餅小販的熱油鍋前,雙眼再次變得閃閃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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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市外不遠的地方,一輛馬車在山下的關道上行進着。馬車周圍圍着一圈騎着馬還佩戴武器的人,這架勢一看就知道不是尋常人。
車裏面的人,並不知道外面發生什麼事情。
因為他臉色慘淡,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嘴裏不斷念叨着:“……小師妹,認出我來了么……呵,要過多少年,才夠她忘記我昨天的長相呢?”
無人的車裏,不會有回答他的問題,每一次車輪轉動,都將他帶離這片已經生活許久的故土。
子車向文終於從崩心態中緩過來,他清楚自己就要離開,眼中不禁露出安靜的懷念,“算了,昨天見到也很好,畢竟我要走了。也不知道還要過多少年,才能再見到她呢?”
女將軍武英在車廂外請示時,都愣了一下才問:“你還好嗎?”
子車向文恍惚抬頭,“啊,怎麼了?”
“外面突然來了很多人。”武英向外看了一眼,“但應該不是衝著我們來的,他們都穿着相同款式的制服,顏色樣式和昨天跳進你院子裏的那個姑娘,很像。”
子車向文剛剛想着的人,就這樣再次被旁人提及了。
他振作了一下,從車裏向外看了一眼,“白底藍袖,這確實是葯仙派的制服,怎麼出來了這麼多弟子?這算得上是全門傾巢出動了吧……他們在幹什麼?”
“可能……在找我?”
一個聲音從車廂上猶豫地發出來。
上面什麼時候多了一個人?他們居然沒有任何人能發現。
武英立刻去摸刀。
然而子車向文卻愣了一下,他已經認了出來這個聲音,“小師妹……?”
“咦,怎麼你也管我叫小師妹?”車廂輕輕一聲響,有人從上面跳了下來。
她的上衣是白底藍色廣袖,裙子也是同樣的藍色,和外面大規模出動的葯仙派弟子同源同款。
這也是昨天他們相遇時元頤然穿在身上的衣服,是葯仙派的弟子制服。
既然是熟人,武英將軍就收了刀。
元頤然跳下來后,看到車廂裏面的人,恍然道:“啊,你不就是昨天那個……”
子車向文條件反射捂臉:“不,不是我,我不是!”
他怎麼都沒能想到,元頤然的下一個動作,就是毫不見外地蹬腿踏上他的馬車。
她嘴裏叼着什麼東西,於是含糊不清地說道:“兄弟,你這馬車借我躲躲,我不想被師父抓回去念書。”
子車向文:“?”
他捂着臉的手還分開了兩根手指,從中間露出一條縫,確保自己能看清眼前的情況。
但元頤然居然是認真的,她嘴裏咬着一張糖油餅,鑽進他的車裏,就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
她十分自然地示意他讓開位置。
子車向文下意識向左邊讓了讓,讓出了自己這側半邊的條椅。
元頤然坐在了他身側,畢竟這是馬車中唯一能坐人的地方,條椅包裹着柔軟的布棉,長度更是足夠兩人坐下。
她身量不大,子車向文同樣坐得非常規矩,兩個人中間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
但即使是這樣……子車向文這麼多年,都從來沒有坐在過離她這麼近的距離。
……這麼近的距離,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得到彼此。
狹小的車廂里,沒過多久,就染上了小師妹身上獨有的淡淡葯香,但這好聞的葯香……轉瞬淹沒在旺盛的榴槤味道之下。
子車向文捂着臉的手轉為捂鼻子,卻依然聽見自己胸腔傳來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從未想過的驚喜,他心跳得太快,快當場撅過去了。
馬車外的武英沒說話,視線在子車向文臉上掃了個來回,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沒說什麼,直接放下了車廂入口的簾。
子車向文的內心中備受衝擊,一抬頭卻看見元頤然看都不看他,只一門心思吃着東西。
外面已經能聽到葯仙派弟子們的聲音了,似乎是在往他們的方向靠近,子車向文其實有很多想問的問題,但看着元頤然吃得那麼開心,還是壓低了聲音,小聲問道:“這東西這麼好吃嗎?”
元頤然更小聲說:“我從來沒吃過。”
子車向文愣了一下,“怎麼會……你師門不就在山上嗎,你咋會從來沒吃過鎮子裏的小零食?他們對你不好嗎?”
元頤然已經吃光了糖油餅,此時拿出榴槤盒,一邊吃一邊回答:“師父、師兄、師姐們都對我很好,就是管我太嚴了,他們總說外面的酒樓飯館不幹凈,更別說這種小攤食品了,我以前都吃不到的。我還是頭一次知道,原來小攤的東西這麼好吃。”
元頤然想了想,獻寶一樣分出了一半沒動過的榴槤盒,遞給了子車向文的方向。
子車向文心臟怦怦跳,受寵若驚,“給我的嗎?”
元頤然小聲說:“這個給你,是賄賂你的,你……藏一下我,讓我躲過師門追捕,好不好?”
子車向文從來不吃榴槤,但這是小師妹遞過來的,更別說,小師妹還這樣細聲細氣的對他說話。
頓時一股勇氣注入了他的胸膛!
榴槤算什麼!小師妹都這麼說了,就算是小師妹給他遞毒/葯他都能一口悶,給他送毒酒都能一杯乾!
不如此,該如何證明這些年他對小師妹的心意?
不過區區一塊榴槤點心,算得了什麼!
臭味愈發撲鼻,他笑容有短暫的扭曲,但隨即在滿腔激動下,一口塞進嘴裏,沒敢咀嚼,只囫圇吞進胃裏。
既香且丑的味道,仍在唇齒間環繞,他用盡畢生演技露出一個笑,“好吃,謝謝小師妹。”
元頤然鬆了口氣,“你喜歡就好,第一次買,我也實在吃不慣這個味道。”
子車向文:“……”
他心想,小師妹又多了一項喜好和我一致,也因此更了解她了,真好。
“車裏面的人,能不能麻煩你停一下?”外面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我們在找一個姑娘,十七八歲年紀,穿着和我們一樣的衣服,她是我們師門的弟子。剛剛市集上有人說,看到她往你們這邊過來了。”
驟然聽到這個聲音,元頤然溜溜地瞪大了眼睛,一時連羊肉串都忘了下嘴啃。
車外的聲音仍在繼續,“我們已經把附近搜了一圈,看來看去,你這座車是我們唯一沒有檢查過的地方了。麻煩你們讓我們看一下裏面,如果有女眷不方便的話,我們這邊就讓女弟子過來查驗。等嫌疑解除,我們必然送上師門特製的寶葯,以表謝意。”
元頤然沒敢出聲,只用嘴型問子車向文:“怎麼辦?”
子車向文小小聲說:“你相信我,我去處理。”
元頤然想,既然他都吃了自己的榴槤盒,師父說吃人手短,那他應該就是自己這邊的人了,於是做出口型無聲道:“好。”
子車向文下了車,但他揭開帘子跳下去的動作很快,沒有露出裏面的元頤然。
馬車外已經被葯仙派的弟子圍住了,武英帶着人,正在與葯仙派弟子兩相對峙,局面已經有些緊張了。
直到子車向文主動從車裏下來。
而人群中的三師兄走進幾步,看清了他的長相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你是……”
子車向文走進幾步,向他使了個眼色。
三師兄看着子車向文不再身着神器門制服,如今只是一身私服裝扮,於是體貼地降低了聲音,特地用只有兩人才能聽見的音量交談:“你是那邊山頭的那位,車文……師弟?”
子車向文語氣深沉而平靜,“沒錯。”
三師兄一臉好奇:“聽說你被逐出師門了,真的假的?”
子車向文深沉的臉頓時挎掉了,“……真的。”
三師兄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招呼周圍的師弟師妹:“走了走了,大家走了,這車裏不可能藏着小師妹,咱們去別的地方。”
子車向文愣了,“……哈?為什麼?你怎麼能如此肯定?”
“哈哈哈,我們小師妹,自己家人還不了解嗎?憑她的性子,那可是寧願被關禁閉都不想和你扯上任何關係的,躲進你的車裏?還跟你坐在一起?不可能,嘿,太陽從西邊出來都是可能的,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子車向文如遭雷劈:“你為什麼這麼說!?”
三師兄笑而不語,只是將之前承諾的贈葯塞進了他的手裏。
子車向文親眼看着本來圍着自己馬車的葯仙派弟子,此刻如潮水般散去,不由得伸出了絕望的手,“三師兄,你怎麼可以如此篤定!要不……你去車上看看?求求你了,你再確認一下吧!”
“只要確認是你,就沒這個必要了。”三師兄哈哈一笑,極具信心地拒絕了這個提議,“散了散了,我們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