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我是在冬至時死去,卻是在夏至時轉生。
當我從漫長黑夜蘇醒,一睜眼發現自己躺在搖籃里,前十四年記憶一點沒少的時候,我當即意識到不妙。
畢竟如果我是世界意識,為了維護世界的和平穩定,一定不會讓轉生者保留前世記憶。
換句話說,世界意識沒有清理我的記憶,證明這個位面絕非普通的日常位面,指不定潛伏着多少超能力者或者像我哥那種非人生物。
相比之下,區區一個轉生者不算什麼,所以才沒必要特意恢復出廠設置。
不過,這僅是猜想。
畢竟我現在只是個生活無法自理的嬰兒,活動區域局限於搖籃,沒法通過實踐驗證。
何況,死過一次后,我只想過平靜生活。
就算這是魔法位面,不打到我跟前來,都無所謂。
*
我轉生在一個平凡家庭,父母有正當職業,沒弄出什麼奇怪宗教。
我有個大我一歲的哥哥。
第一次見他時,他被母親抱在搖籃邊,靜靜看着我。
那一刻,腦海中一直模糊不清的身影終於撥開雲霧。
如果沒有前十四年的記憶,我大概會很喜歡這個哥哥。
他身上有一切吸引我的品質,認真、安靜、溫柔、執着……
當然,我現在也很喜歡他,只是並沒有將他當成哥哥看待。
倒不是我對[哥哥]這個身份有PTSD,而是我沒法頂着十四年經歷認一個一歲幼兒為哥。
就這樣,我在家庭的關愛下,長到了能走會跳的年紀。
對外,我是沉默寡言的面癱兒童,屬於沒人找我說話,我可以獨自看書看一整天。
對內,我基本沒睡過一天好覺。
自殺造成的影響不只在一瞬間,尤其對保留記憶的轉生者而言。
每到夜深人靜,我躺在床上閉上眼后,那種陰影始終揮之不散。
就好像白天的時候,我是作為【黑子紗代】活着,但在睡夢中,我一遍遍地走過前世人生,一遍遍地回憶起那個大雪紛飛的冬夜,我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動彈不得,身邊是虎視眈眈的食人鬼,血浸滿了新買的和服……
醒來后才驚覺——
【紗代】從未死去。
我將這歸結於前世經歷太過跌宕起伏。
尤其是第十四年,幾乎每日我都在生死線邊緣徘徊。
我曾以為那段離奇的前世人生會隨着死亡而逐漸湮沒,然而,事實證明並不會。
除非我作為黑子紗代時的經歷更升騰跌宕,否則我註定長長久久地受記憶影響。
這顯然不符合我轉世后的人生追求。
因此,我決定將一切交給時間。
相信終有一日,那些陰影會散去。
*
這天比我想像得要快。
我預想中至少得過十幾年,是因為我只考慮了內因,而忽視了外因。
而外因出現在我轉世后的第九年。
因為我經常宅在家裏。
這讓父母有些擔憂,畢竟哥哥雖然感情表現得也很平淡,但總歸有關係很好的玩伴。
他們希望我能多和同齡人溝通,便讓哥哥順帶將我帶上。
我對籃球沒什麼興趣,更沒興趣看小學生打籃球。
哥哥和荻原打籃球的時候,我就坐在長椅上看書。
外面光線不錯,空氣新鮮,還能給在家的父母提供一種我與同齡人愉快玩耍的錯覺。
我喝着哥哥給我買的香草奶昔漫不經心地想着又能糊弄一天。
一個小時后,哥哥突然放下籃球,問我想玩些什麼。
我指了指放在膝蓋上的書,表示不用管我,我看書就好。
荻原則是一邊投籃,一邊笑着建議:“要不夾娃娃?總不能你和我們出來什麼都沒玩到。”
哥哥轉過頭,問:“可以嗎?”
我沒有異議。
*
我把硬幣投進娃娃機,因為前世受過專業訓練,基本上一夾一個準。
哥哥在我邊上,但他沒看娃娃機,而是垂眼看着我,忽然道:
“紗代。”
“嗯?”
他逆着光,眉眼浸在光影中,我看不清他眼裏的情緒,只聽到他說:
“你是不是一直沒睡好?”
我手上拿着的玩偶啪唧掉在地上。
這麼多年我一直很好奇,血緣的力量真有這麼強大嗎?
能讓我在另一個世界的時候自動補全他的設定,能讓沒跟我在一個房間的他知道我的睡眠狀況?
他淡淡地開口:“我猜的。”
我:“……”
我彎腰去撿:“是不太好。”
他沒有問為什麼,而是問:“我陪着你,會好一點嗎?”
我撿玩偶的動作一停:“什麼?”
那雙和我相似的藍色眼瞳安靜看我,悠悠道:“就是睡前念童話書之類的,聽說都是這麼做的。”
我:“……不用。”
這樣的話,會根本睡不着。
在我以為這只是說笑時,當晚我房間就多出一個人,手上拿着本童話書,邊翻看邊問我:
“從第一頁開始嗎?”
“……”
我將頭埋進被子裏。
沒等到回答,對方淡定地從第一頁念起,聽着他基本沒有波折的語調,我都能想像到他在念這些文字時的神色。
很久之前,曾有人說我越長大越冷淡,原先還只是面部表情少,後來是直接沒有表情。
我那時認為他說得不對,現在的我和以前的我,本質上沒什麼區別。
如今看來,一些事,本人可能沒發覺,但其他人看在眼裏。
以前的我是什麼樣?
面上冷淡是事實,可每次被捉弄和捉弄人時都會流露較多的感情起伏,就像……這個世界的哥哥那樣。
我是什麼時候變了?
變得臉上再沒有情緒,像我曾經見過的一些信徒那樣,不動聲色地將一切藏在心裏。
【你從小就是這樣,生氣的時候雖然面上沒有表情,但情緒會從眼睛裏透出來。】
是那個時候吧。
因為不想被看出意圖,所以學會了隱藏情緒。
卻忘記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那時的我需要隱藏情緒,但現在的我不需要。
*
臉上濕漉漉的,我沒有去擦。
我不是因為傷心才哭,是因為知道——
這一刻,紗代才算真正意義上死去了。
而唯一知情的我,自然得替她哭一場。
從此快快樂樂、無憂無慮地過第二人生。
這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才對。
我甚至還能輕鬆地想,幸好我縮在被子裏,不然哥哥說不定會以為是自己念得太難聽,都給人難聽哭了。
就在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想着時,被子微微抬高一角,從外面塞進來的不明物觸感柔軟。
有人藉著掀開的短暫空隙,遞給我一個小玩偶。
“這是我夾到的。”
他聲音很輕,不緊不慢道:
“還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