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我計劃在夏至時離開。
因為時常外出遊歷,我熟悉下山路線,只要到了村莊或小鎮,其他人的氣味就會掩蓋我的氣息。
而夏至又是一年中正午太陽高度最高的時候,鬼的弱點是陽光,哥哥白天無法出門,就算髮現我逃走也只能讓教眾帶我回去。
對付人遠比對付鬼簡單,我在教內長大,對這點再了解不過。
四捨五入,這一天,我成功逃生的概率很大。
不過,在夏至來臨前,發生了一件事。
那天,極樂教收留了一批無家可歸之人,當中一個女孩髒兮兮得看不清臉,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哥哥的瞳仁雖然也是世間少有的瑰麗,但就像精巧的玻璃珠一樣,始終有種人造物的違和感。
相比之下,我更喜歡自然而然的色彩,所以多看了兩眼。
後來再遇見時,她在照料池塘的蓮花,那張臉洗掉臟污後果然很漂亮,因為經常侍弄花草,身上還有淡淡的花香。
來這裏的人大多對生活不抱希望,甚至是走投無路的絕望,連自己都無法照顧的人是無法分出心神照顧他人的。
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掉了,真要說的話,我是被僕人養大的。
這件事在教內不是秘密,我也不在意這些,甚至我認為自己已經足夠幸運。
這點從年幼的我還能思考[我是誰,我從哪裏來,該到哪裏去]這種哲學問題,就足以見我從沒為生計發過愁。
在這個時代,光是衣食無憂,就足以讓人艷羨。
所以當我第一次被人小心翼翼地問“會不會很孤獨”的時候,我其實很詫異並好奇對方為什麼會這樣想。
“因為紗代總是一個人待着,不喜歡說話又沒什麼表情,讓我感覺……空蕩蕩的。”
我有些驚訝,一是某種程度上對方也算誤打誤撞觸碰到了我的本質,二是我沒想到世上真的存在深處泥潭還想拯救他人的人。
但更令我沒想到的是,她不只想拯救我,她還想拯救我的哥哥。
起先我是十分不理解的,因為在我看來,如果地獄真的存在,我哥無疑是內定人選。
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也救不了一個早在地獄訂好床位的鬼。
要麼以此為鑒明哲保身,要麼被他拉着墜下去。
她選擇了後者,甚至在明知我哥經常更換對象的情況下,還樂意陪他玩着小孩子般的戀愛遊戲。
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因為沒人糾正,我的三觀不可避免受到哥哥的影響,但在此基礎上會有所發散。
比如哥哥常說他的信徒又笨又可憐,他是為了減輕她們的痛苦才會吃掉她們。
我認可其中一部分,比如聰明人不依靠他人也能抓住機會生存下去,而到極樂教的人都是在外界無法生存的普通人,她們無親無友,死也死得悄無聲息。
但不是所有人都蠢到不可救藥的地步,有的人對自己有清晰的認知,知道靠自己無法活下去,所以察覺到了異常也會裝作不知道似的留下。
這樣看來,裏面也有揣着明白裝糊塗的,並不都是笨蛋。
另外,我不認為痛苦會隨着死亡消散。
痛苦雖然主觀,但承載痛苦的經歷是客觀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同樣也不以鬼的意志為轉移,被吃掉的是痛苦的作用對象,而不是痛苦本身。
哥哥聽完后笑了笑,忽然說要送我禮物,讓我晚上去他房間裏拿。
我不太願意去,畢竟不用想都知道肯定不是正常的禮物。
但以我對他的了解,如果我不去拿,他就會來我房間找我,這更讓我無法忍受,權衡利弊后,我決定犧牲睡眠時間走一趟。
夜晚的風很涼,說起來,我上一次這麼晚去我哥房間還是十年前趁他睡着拔他頭髮那次。
換成別人,被這種方式吵醒,絕對會生氣。
但他沒有正常人的喜怒哀樂,所以醒來后只是笑着問我在做什麼,那雙彩色的瞳仁被月色浸透,漂亮得不像話。
連只喜歡藍色眼瞳的我都愣了一下。
我問:“哥哥,你是怎麼把眼睛從藍色調成彩色的?”
他單手支着側臉回答:“沒有調過,我也不知道呢。”
現在的我不會再碰他的頭髮。
不是因為他變成鬼后理解了人類的情感,會在我半夜吵他時為發泄憤怒狠狠教訓我。
而是因為他變成鬼后擁有了能殺死我的力量。
*
我推開門,哥哥坐在床邊懷裏抱着一個看不清臉的人,發現我時笑了笑:“好慢啊,紗代。”
下一秒,一個頭顱滾落到我腳邊。
他將那人的軀幹吸收掉后,輕笑一聲,語調懶散:“你不是挺喜歡她的眼睛嗎?我沒讓那裏沾到血。”
我頓了一下,彎腰將頭顱抱起來。
長發仍舊烏黑柔順,面上沒有血跡,但那雙剔透的眼睛卻再沒了神采。
我用指腹輕輕滑過她的眼角。
哥哥第一次單獨見她后,那個晚上她來找過我,眼角眉梢都帶着笑意。
她說:“紗代的哥哥真是俊美又溫柔,尤其是眼睛,真想不到有人的眼睛可以那麼好看。”
可能她覺得不能厚此薄彼,還補充道:“當然紗代的眼睛也很漂亮啦。”
我回答:“有沒有可能他不是人。”
她可能以為我在說冷笑話,托着腮對我眨眼睛:“是代溝嗎?明明我只比紗代大一歲,有時候卻完全不能理解紗代在說什麼。”
她很快將這件事拋之腦後,噙着笑問:“紗代覺得教祖大人會喜歡我嗎?”
我說:“年輕好看的女孩子,他都不討厭。”
這意味着肉質鮮嫩。
我的本意是希望她能意識到我哥不是什麼值得託付的對象,但戀愛的人是不講道理的,哪怕我都表明和他走得近的女性,當中大多數墳頭草都長得快比我高了,對方仍舊傻乎乎地以為這是我對我哥抱有偏見。
我:“……”
就在我感到心累想回去睡覺的時候,她握住我的手,極輕地笑了一聲:
“原來我在紗代眼裏,是好看的女孩子啊。”
我點點頭,這是事實。
她看着我,然後將我的手貼上她的側臉,柔聲問:“哪裏最好看呢?”
肌膚的觸感柔軟溫熱,我被她眼裏帶着的溫柔笑意怔住了。
我想,或許她待在這裏更好,這樣的美貌如果沒有絕對的實力是無法保護自己的。
雖然是笨蛋,但長得漂亮性格又好,哥哥也會願意養着她到壽終正寢。
我看着她的眼睛,正要說話,餘光卻瞥到一個身影。
這讓我停頓了一下。
她毫無察覺地繼續道:“在村裡我是公認的美人哦,可是大家都死在強盜手中,我僥倖活下來后也沒有地方可去了,紗代是我來到這裏后第一個說我很漂亮的女孩子,等到盛夏,我帶你去我出生的地方吧,那裏的桃子可好吃了……”
我抽出手,淡淡道:“我要睡覺了。”
關上門后還能聽到她略帶苦惱的聲音:“是不喜歡桃子嗎?”
*
哥哥專門有間房間是用來收藏頭顱,我想,比起跟那些骷髏做鄰居,她一定更願意待在蓮花池裏或者她出生的地方。
我抱着她轉身離開,剛踏出一步。
哥哥漫不經心地叫住我,輕描淡寫道:
“眼睛取出來后,要把頭還給我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