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正式出院那天,加茂伊吹換上了原本所穿的灰汁色浴衣,他兩手空空地來,同樣一身輕鬆地走,與入院那天相比,帶走的東西只多了一部手機與一條假肢。
他沒有通知本家來接,說是奉父親之命,要暫時在東京停留一段時間才會返回京都。加茂家留下的錢還有很多,加茂伊吹拿了些現金,轉頭便抱起在門口等待的黑貓,搭上了支具師返程的順風車。
進入東京都的中心區域,加茂伊吹早就做好打算,他憑藉記憶來到某處居民區,抱着試試看的心思按響了一戶人家的門鈴。
來開門的是位女性,她嘴角還掛着此前在屋內與人聊天時揚起的笑容,此時見到獨身一人站在廊下的男孩,表情逐漸變為疑惑,但依然溫和善良。
“小朋友,有什麼事嗎?”她微微彎下腰問道。
加茂伊吹向她鞠躬,然後回答道:“請問夜蛾先生是否在家?我是他工作夥伴的孩子,前來傳達父親之託。”
女人一愣,她對丈夫的職業僅是一知半解,於是讓開一步,邀請加茂伊吹先在客廳等候,自己則一路小跑趕去了樓上。
加茂伊吹在沙發上坐下,將黑貓穩穩摟在懷中,不讓它接觸到房間內乾淨的地板與傢具,只是趴在自己腿上。在等待期間,他迅速的觀察了屋內的基本構造,大致判斷出常住人數,略微安心了些。
他從看到門牌時便確定了戶主的身份,這個姓氏少見到整個東京大概僅此一家,況且他曾來過這裏,雖然沒有進屋,但一定不會弄錯。
如果有更好的選擇,加茂伊吹也不想前來投奔與他只有一面之緣、還和世家盤根錯節的親緣毫無關係的普通咒術師。
但他畢竟受到年齡與人脈的限制,能從記憶中找出夜蛾正道已經實屬不易,此時借信息差從醫院和本家的管束中得到喘息的機會,他必須把握好這個機會。
加茂伊吹下的險棋太多,總是使自己陷入這般開弓沒有回頭箭的境地。
沒過多久,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出現在樓梯拐角,他腳步匆忙,卻在看到加茂伊吹的一瞬急急停了下來,像是被猛地踩下了剎車鍵,直接頓在原地。
夜蛾正道的臉上顯出一種怪異的神態,他狠狠皺起眉頭,想不通加茂家的前任次代當主究竟為何會突然出現在自家客廳,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接待、如何應對才算妥當。
見他猶疑,加茂伊吹主動起身,他向夜蛾正道頷首問候,說道:“夜蛾先生,我今日冒昧上門,是有要事相求,請您海涵。”
加茂伊吹態度誠懇,又早已擺脫了貴族那傲慢至極的架子,此時嚴肅起來,只會讓人憂心是否有大事發生,而不會過多關注其他細節。夜蛾正道抿唇,他讓妻子去準備三人的午飯,轉而邀請加茂伊吹上樓。
“我家太太並不了解咒術界的事情,請加茂少爺移步,和我到書房詳細說說。”他要轉身帶路,又微妙停住動作,目光下意識朝加茂伊吹的右腿看去,一時有些猶豫,“……不知是否方便。”
“好。”加茂伊吹應得爽快,幾步便來到夜蛾正道身邊。
男人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又望了眼他似乎與常人無異的雙腿,邊朝樓梯上走去,邊誠懇道了句:“失禮了。”
“這是咒術界人盡皆知的事情,家中希望冷處理,關於我的消息可能就少了很多,伊吹明白夜蛾先生的好意,您無需道歉。”加茂伊吹扯出一個極為淺淡的笑意。
夜蛾正道點了點頭,首次對加茂家的教育感到些許敬佩。
他本人在東京都立咒術高專任教,教導的學生之中不乏有些流淌着所謂貴族血脈、自認為高等人才的孩子,他們沒有如加茂家一樣顯赫的家世,表現出來的態度卻比加茂伊吹要高傲許多。
更何況,加茂伊吹曾經遭過那樣一場災難,現在也不過才是七八歲的年紀。
夜蛾正道今日親眼見了本人,又想到外界的各種傳聞,作為一名教育工作者,下意識便感到有些惋惜與心痛。但這種情緒無法打消他心頭的不安,他畢竟只是位二級咒術師,想破頭也無法猜出加茂家究竟能有何事相求。
直到關好書房大門,與加茂伊吹相對坐在本屬於他和妻子的成對木椅上時,夜蛾正道才組織好語言,主動問道:“不知加茂少爺今天拜訪是要說些什麼?”
“夜蛾先生不用客氣,我是小輩,您直接叫我名字就好。”加茂伊吹隨口應和一句,沒在這個話題上過多糾結,轉而說道,“我知道您心有疑慮,就開門見山地說了。”
“父親派我來東京做些工作,加茂家在附近沒有掩人耳目的接應地點,行蹤又不能落至明路之上,也不能住進酒店。經過商議,族內打算將我暫時託付給可靠的咒術師,考慮過後,我想到了您。”
加茂伊吹盡量將謊言說得更加圓滿,便以真實的內容作為補充與解釋,引導夜蛾正道的注意力來到下段話的內容之中。
“我兩年前曾來到東京,有幸參觀了高專的畢業典禮,當時在台下聽了您作為教師代表的發言,就覺得您的確是位可靠之人。後來典禮結束,大家離校時下起了雨,我與司機捎您與另外一位學生返程,所以才知道您家地址。”
“今日登門實在唐突,但事態緊急,容不得束手束腳地做事。”加茂伊吹態度極為誠懇,他再次站起,躬身請求道,“我只在東京停留三天,希望夜蛾先生能允我在家中留宿,我帶好了自己的食宿費用,之後回到京都,族中還有重謝。”
他話音剛落,懷中的黑貓便極通靈性般輕巧地躍至地面,露出了他懷中一直借寵物壓住的大額現金,厚厚幾沓,大概代表了他的全部誠意。
夜蛾正道雙眉緊蹙,加茂伊吹看似坦誠,他便也直截了當地說道:“加茂少爺,請恕我直言,加茂家行事一向周全,不該有這樣的情況出現。如果你有所隱瞞,實情並非如此,恐怕我不能答應。”
“我理解您的擔心,但加茂家的行動從來都對總監部毫無保留,您可以懷疑世家有自己的算計,但總沒理由懷疑高層對您有什麼不利才是。”
加茂伊吹輕笑着說道,他的確誠懇,卻並不十分緊張,顯出胸有成竹之色,彷彿真的有家主之令為他撐腰。
“若您覺得我是偷跑離家,我也有辦法自證清白。”他抬手撩起浴衣的下擺,被長筒棉襪套住的假肢便出現在夜蛾正道眼前,“在傳言中,我大概在族裏過着相當凄苦的日子,但我本人就站在這裏,健康且身負重任。”
“就算我為了擺脫家中控制,能獨自來到東京,總不能憑空創造出錢與假肢。”加茂伊吹微微一笑,他說道,“我說這番話,不是想為您施加壓力,只是想證明我所言非虛。”
“這不算上層的任務,頂多是伊吹個人的信任為您惹出的麻煩,如果您不願意,我再去聯繫本家,看能有什麼其他安排就是了。”他似乎看出了夜蛾正道的為難,也不再多言,口中輕輕喚了一聲,黑貓便又重新跳回了他的臂彎。
他向夜蛾正道告辭,從懷裏掏了一沓錢放在桌上:“實在抱歉使您困擾,夜蛾先生,這就當是我拜訪時提的見面禮,請您不要客氣,只是別和旁人說起我曾來過就好。”
男孩走路的姿態已經與常人大致無異,但假肢沉重,終究還是有些不同。他轉身離去,背影顯得有些單薄,下樓梯的速度也不快,做不到一步一格,便一級一級地慢慢走。
在他下了一半時,夜蛾正道終於從座位上起身,他追出來,手中掐着那打現金,追問道:“加茂少爺今晚去哪?”
“那要看家中安排。”加茂伊吹轉過身子,對男人笑着說道,“也說不定連夜做完工作,第一時間就回京都去了。”
原本三日的工作,他只輕巧地說連夜做完,若是實在棘手,沒準就要在公園找個長椅風餐露宿了——懷着這樣的猜測,無論是作為一位成年人還是一位教師,夜蛾正道都無法安心放加茂伊吹離開。
他最終同意了加茂伊吹的請求,並且考慮到加茂伊吹口中這一行動的機密程度,並未向上級或旁人進行求證。
說到底,大概還是加茂伊吹說服了他,錢與假肢都是最好的證據,加茂家的彎彎繞繞太多,夜蛾正道倒也無意探尋什麼更深處的秘密。
加茂伊吹為自己劃定了三日的界限。
他要在這三日內尋找接近五條悟的機會,三日後,無論是否有所收穫都必須返回京都。雖然可能性不大,但加茂伊吹擔心本家與醫院還保持着某種聯繫,他怕事情敗露,不僅自己無法承受這份風險,也會連累夜蛾正道的前途。
於情於理,三日都是最寬限度。
與黑貓一起,加茂伊吹開始早出晚歸,此時體現出了他投奔夜蛾正道的另一個好處。
作為東京都立咒術高專的教師,夜蛾正道雖說仍然是位普通術師,卻總能與世家子弟有所接觸,加茂伊吹從他口中旁敲側擊問出些許五條悟的傳聞,便開始日日圍着對方較常出現的路線打轉。
在第二日午後兩點左右,他終於捕捉到了五條悟的蹤跡。
廢棄工廠,靈異事件,無人生還的探險隊,校園暴力的最佳場地。
路過的白髮男孩與奔逃出來的地痞混混逆流而行,走進了建築之中。
——太好了,是戰鬥。加茂伊吹如此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