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
……或許這個形容不太貼切。加茂伊吹終歸還是不明白什麼叫做墜入愛河,他只知道有位異性像突如其來的春雨一般、細密地滋潤了禪院甚爾已經提早枯萎的人生。
正如她柔和地於無聲間佔據了禪院甚爾生活中的全部一樣,或許連她本人都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甚至從未去過的京都,有個名為加茂伊吹的少年也正在被她溫柔至極的愛意洗禮。
不知從何時開始,禪院甚爾與加茂伊吹的通訊中開始頻繁出現她的身影。
她的登場方式是郵件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句:“今天遇到一個怪人,她捧着束不認識的花在公交站牌那兒坐了整整一天”。
加茂伊吹不了解他們相識、相知、相愛的具體過程,只能通過字裏行間透露出的情緒變化判斷兩人相處的狀態。
禪院甚爾起初叫她“怪人”,後來叫她“神寶”,最後自然地稱呼她為“愛子”。
然後加茂伊吹便了解到了與神寶愛子有關的許多事情。
——她每年都會在母親的忌日於公交站牌處緬懷,抱着的花束也並非什麼特殊品種,只是禪院甚爾不認得康乃馨罷了。
——她梳着一頭柔軟的短髮,禪院甚爾用盡腦袋裏的形容詞去描繪她的長相,最後也只是相當得意地表示,兩人的髮型實際大差不差,只是她的還要更長一些。
——她非常愛笑,抬眸與禪院甚爾對視時,眼睛裏明明像是下着雨般憂愁,卻還是對這個陌生的青年綻放了一個溫和的笑容。
加茂伊吹這才知道,第一次見面那天,他們不止擦肩而過,她還遞給灰頭土臉的禪院甚爾一支花,美麗又芬芳。
她說:“請收下這朵花吧,把鮮花放在卧室里的話,心情一定能變好。”
花被禪院甚爾插進礦泉水瓶擺在床頭,此時早已枯萎,不知不覺間埋進心底的種子卻緩慢發了芽,一發不可收拾。
在禪院甚爾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狀態似乎與原先大不一樣之時,加茂伊吹給出了答案。
“甚爾,我太高興了。”他少見地給禪院甚爾打去了電話。“你還沒被禪院家磨去愛人的能力,也是時候該獲得幸福了。”
聽筒那邊久久地沉默着,加茂伊吹為他留有思考的餘地,一時間,只有兩人淺淺的呼吸聲正在彼此耳邊不斷響起。
禪院甚爾終於出聲,卻還是謹慎地咀嚼着這個詞語:“愛……嗎。”
連禪院甚爾自己都感到難以置信,也不知是什麼給了加茂伊吹勇氣,令他能以如此輕浮又沉重的關係將甚爾與愛子這兩個名字連接起來。
“是的,甚爾,你有被愛的權利,也有愛人的能力。”加茂伊吹平穩的聲音撫平了禪院甚爾心中的些許不安,“這說不定正是愛情,如果想要知道答案,不如和她好好談談。”
幾秒后,禪院甚爾笑起來,一向沉穩的聲音變了調:“她可是個好人家的姑娘。”
加茂伊吹輕嘆一聲,他驀然感到有些遺憾。
——即便是禪院甚爾那樣大膽的男人,也依舊會因曾經發生過的一切而感到膽怯。
“甚爾,你比我勇敢得多,當你選擇脫離禪院家的那刻起,世家的腐朽與醜陋就與你再無瓜葛了。”他輕聲道,“隱瞞真相與無端疏遠都是自作主張的結果,不要替她做決定。”
禪院甚爾想了多久,兩人間就通話了多久。加茂伊吹靜靜坐在廊下,看着夕陽一路落下,直到夜幕來臨時,聽筒那頭才傳來一聲匆忙的告別。
“謝了,伊吹。”衣料摩擦的窸窸簌簌之聲證明了禪院甚爾的迫不及待,這位行動派已然抓起鑰匙打開房門,“等之後再聊。”
加茂伊吹含笑道:“祝你成功。”
有節奏的嘟嘟聲響在耳邊,加茂伊吹將電話隨手裝進口袋中,目光定在院落門口那棵粗壯的梓樹上,一時間竟有些熱淚盈眶的錯覺。
他早就通過十殿調查過神寶愛子的背景。
神寶愛子,今年二十歲,母親因車禍早逝,因此並未繼續學業,而是選擇幫父親經營起家中的花店,生活平淡又幸福。
她性格善良,平常總騎着單車外送鮮花,因此在附近名聲很好。在加茂伊吹所掌握的情報之中,她會將午飯中的煮蛋餵給流浪小狗,會無償照顧鄰居家無人看管的小孩,會在特定的節日為整條街的商鋪送上一小束鮮花。
——神寶愛子完美無缺,她簡直是神明為禪院甚爾量身打造的太陽。
有人下定決心邁出了第一步,事情便開始順理成章地發展下去。
禪院甚爾與神寶愛子正式確定了戀愛關係,對方願意包容他所背負的一切苦痛與罪惡,他也希望自己的存在不會破壞對方原本安定又幸福的生活。
於是他毫不猶豫地放棄了目前的工作。
好在加茂伊吹適時地為他提供了經過反覆考量的其他選項,幾乎調動了十殿所能使用的全部力量,只為給禪院甚爾提供這份便利。
禪院甚爾最終選擇成為一名為十殿服務的信使。
腦海中有種模糊的預感大聲叫囂着拒絕完全脫離咒術界,這種不安的情緒使禪院甚爾決定再次放慢腳步。
更何況,他需要為與神寶愛子共同迎接未來做好充分準備,金錢必不可少,而十殿的報酬正好能滿足他的需求。
零咒力的身體能使他躲過許多結界的搜查,通暢無阻地出入任何加茂伊吹需要他抵達的目的地,不會引起咒術界人士的關注,還能保證傳遞信息時的安全性與效率。
禪院甚爾的存在為加茂伊吹分擔了一部分壓力,他終於能夠分出精力尋找可以作為戰鬥力量的可靠成員,繼續壯大十殿的規模。
但還沒等加茂伊吹重新忙碌起來,家中傳來的驚天消息便使他不得不轉移重心。
——加茂荷奈手下的洒掃侍女竟然被檢測出已懷有數月身孕,在她即將被以敗壞家風之罪處死之前,她跪倒在地,哭泣着吼出了孩子父親的身份。
若侍女的話是真的,那任誰也不會想到,去年年末的一場宴會上,加茂拓真竟然真的於酒後強迫了臨時被安排在旁伺候的她。
僅是這一夜噩夢,她腹中便多出了一個源於罪惡的生命。
事情發生在用來更衣休息的偏房,沒人能拿出確切證據回顧整個過程,加茂拓真堅稱當日是侍女有意引誘,即便早有明眼人看出真相,卻還是不得不跟着指責起作為受害者的一方。
加茂伊吹匆匆趕回本家時,以加茂拓真為首的族人正對那侍女進行口誅筆伐,用詞不堪入耳,大多是辱罵她不知羞恥、身份卑賤、妄想母憑子歸、飛上枝頭變鳳凰。
初春時節乍暖還寒,女人穿着單衣跪在凹凸不平的鵝卵石小路上,面色極為蒼白,卻咬着牙一言不發,臉上顯出幾分倔強,像是不肯承受罵名中的任何一句。
見加茂伊吹快步走入院子,族人自發為他讓開一條道路。身形清瘦高挑的少年甚至來不及向父母問好,已經伸手托起那女人的雙臂,示意她快些起身。
自返程時,加茂伊吹便從司機處了解到了更具體的情況,比如說女人的待產期大概在六月份左右,那這樣看來,應該正好與黑貓提到過的那位原作中的次代當主年齡相同。
加茂伊吹不得不打起精神應對——他想將這個孩子當作傾倒感情的容器,為對方提供最幸福、最快樂的童年;但他又必須對這個孩子加以防備,畢竟次代當主之位一日未定,對方便一日仍是他的威脅。
不過無論如何,這都不是此時的他要考慮的事情:情況緊急,他必須先保下這胎。
如果加茂拓真下定決心抹消這份恥辱,就算流產手術、墮胎藥等一系列手段都無法殺死女人腹中的胎兒,但那孩子出生后必定疾病纏身、終生虛弱,這不是任何人想看到的結局。
於是他又在手上使了幾分力氣,幾乎算得上強勢地扯起了女人:“我已經了解了事情的大致經過,還請各位稍安勿躁,別將全部怒火發泄在她身上。”
“她腹中畢竟是父親的骨肉,就算手段下作,若是能生出個健康又繼承了赤血操術的孩子,也算是將功補過。”加茂伊吹轉頭對眾人說道,“到那時,將孩子過繼到我母親名下,照着嫡子標準培養,也沒什麼可為難的。”
他故意裝出一副同樣不太在意的樣子:“若是孩子沒保住、或者沒能繼承術式,那再任她被咒靈咬死也不遲。”
“伊吹少爺還真是大度。”一個比他年歲長些的旁支諷刺道,“如果真能生出個樣樣都好的男孩,恐怕次代當主一事還要再議,你竟能這麼放心?”
加茂伊吹面色不變,他的目光掃過在場眾人,眼神中有幾分凌厲,嘴角卻掛着溫和的笑意:“全族長輩在場,父親母親也在旁見證,你敢說出這樣的話,難道不也是在敗壞家風嗎?”
“你妄自揣測次代當主事宜,以己度人,認為族中長輩個個都迂腐至極,不看能力,只看是否有條完整的右腿,未免太過短視。”
他反擊道:“更何況,孩子還未出世,你先挑撥我們間的關係,是否想看見兄弟鬩牆、大打出手的場面?又是否是想做鷸蚌相爭時的漁夫,坐收旁人爭鬥之利?”
“父親,堂兄剛才那番話實在不妥,可見心中沒有家族榮辱,只有自己眼裏的蠅頭小利。”加茂伊吹趁機煽風點火,將事情的矛盾轉移至其他地方,“請父親略施小懲,以示寬宏之心。”
加茂拓真深深望了他一眼,順着這個台階,結束了今天的這場鬧劇:“伊吹說的有理,將他帶下去禁足兩月,在房間中想清楚了再出來。”
“……至於你,”加茂拓真看向低眉順眼站在一旁的侍女,微微皺眉,“更姓為加茂,抬為側室,安心養胎,無事不要出門。”
此時已經名為“加茂遙香”的側室似乎是哭累了,她神情麻木,恭敬地應了一聲,靜靜目送所有族人離去,勉強保下了這條性命。
她終於看向加茂伊吹。